北朝纪事(276)
贺兰袖瞪了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口误,虽然这个口误并不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三娘眼下不担心天色将明,却要纠缠这些细节吗?”
嘉语畏缩了一下,不再出声。
“你被苏氏杀死,我是病亡,病亡当然也是被迫,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去死!而如今陆皇后不是,她是自己选择的死亡,三娘你可以想想,她死的时候怨气能有多大,这股怨气,恐怕就是——”
“就是你我回到从前的原因?”嘉语总算是跟上了她的思路。她原本还想问,表姐怎么知道陆皇后的自缢是自愿而不是被迫,但是以贺兰袖在这宫里的人脉,就是知道,也不出奇,“那依表姐的意思,这些变故,就都不该有?”
“她怨的可不是我。”
“难道是我?”嘉语诧异地问。
贺兰袖往窗外看了一眼,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黎明前最后的黑,她们都知道,天就要亮了,始平王和昭熙就要进宫了,如果她们不能及时逃离,有些事就会像从前一样发生。
“当真与你无关?”她问。
“表姐把我绕糊涂了。”嘉语道,“搅了陛下大婚的是吴人,行刺德阳殿的也是吴人,陆皇后怨恨的,不该是吴人吗?如果她都不怨恨原本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表姐,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完全不相干的我呢?”
贺兰袖看了她半晌,忽然说道:“三娘,你知道你如今人在哪里吗?”
嘉语环视四周,再一次。卧房并不大,除了当中极尽奢华的卧榻,就一张樱草色刻丝琉璃屏,她家中卧房里有张一色一样的,不过那屏上画的是山水巉石,这里是美人抱瑶琴,许是汉时昭君的典故。
窗下妆台,雕饰得美轮美奂,台上明镜如皎,映着灯树里的火,青瓷美人觚里洁白一束月光花。
“这是……凤仪殿?”嘉语说。
“是凤仪殿,我从前住过的凤仪殿。从前我得了好东西,总会给你备一份,所以从前你进宫,都住在凤仪殿里。”
不是玉琼苑。
嘉语呵了一声,不以为然。
“三娘你再想想,如今什么时辰了?”
嘉语看了眼沙漏。其实不必看,她也知道天快要亮了——天边最远的地方,已经依稀可以看到鱼肚白,月亮残成一弯,越来越薄的影子,越来越薄,等待红日的一跃而出,金光万道。
“我并没有参与这件事,陛下固然信我,也未尝不防着我,毕竟,我是在府里长大。我娘亲至今也还在府里。所以我当时知道得并不多,我也是后来,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应该就是这时候了,报信的人已经出发,是高阳王——三娘还记得高阳王吗?”
高阳王,她当然记得。
明知道迫在眉睫,嘉语也忍不住自嘲:“陛下糊涂,我产子这么小的事,何至于劳动高阳王叔祖!”
“以姨父如今的权势,何人不谄,何人不媚,”贺兰袖冷笑,“高阳王又算得了什么,就是陛下亲至为贺,姨父也当得起。”
时隔太久,嘉语其实已经记不起父兄当日的权势。她并不曾因权势受过委屈,自然也不会在乎,就好像大富之家的小儿,不会在意钱财多寡——虽然多总是好的,但是因为没有缺过,也就不至于汲汲以求。
但是多年来,作为权臣阴影下度日如年的皇帝的妻子,贺兰袖想必深有体会。
“眼下高阳王已经出了宫城。”贺兰袖说。
暗夜里,并不能听到马蹄点地的声音,也许是隔得太远。凤仪殿里静得出奇,呼吸急促起来,姐妹俩不约而同想起十年前的晚上——对嘉语是十年,对贺兰袖,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高阳王出了宫城往北走,抵达王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姨父被高阳王的求见吵醒,十分不悦,他说,如果高阳王禀报的事情不能让他满意,他就用床头的斧子砍下他的脑袋……”
嘉语不说话,这确然是她父亲的口吻,她还记得。人得志之后,人在得志多年之后,心境和举止会大不同于从前,就好像她从前认识的周乐,和后来宝光寺里周家的车夫不是一个人一样。
“……高阳王说,是好消息,大好消息,他是来恭贺宋王妃弄璋之喜。”
宋王妃弄璋,不去送王府报喜,反来始平王府,那自然是因为始平王父子权势。
但是嘉语只是个公主,嫁的又是异姓王,就算是生儿之喜,也不至于劳动宗室里辈分最高的高阳王。
始平王心里不是没有疑惑。高阳王轻佻地摘下他头上的帽子,舞了个回旋,无尽欢欣的姿态,终于让始平王终于放了心——高阳王原本就是谄媚之徒,为了讨好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