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79)
闷头爬了半天。渐渐就到山顶。山顶桃花林果然灿若云霞。只是经了半山亭那一遭,谢云然是全然没有了兴致,嘉语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茯苓几个在外头等着,她和谢云然好随便走走。
没了侍婢在侧,谢云然方才低声道:“多谢三娘子了。”
嘉语“哎”了一声。
“三娘子也有所听闻罢,”谢云然涩然微笑道,“崔九郎——”
嘉语偏头看她,杏子色浅,站在桃花树下,风过去,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论眉目,谢云然不如郑笑薇娇媚,不如于璎雪光艳,也不像李家姐妹温婉。但是以气度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气度这种东西,大约确实须得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底气,方才熬制得出来。它不像酒香凛冽,锐气袭人,不像清水浅淡,淡得没滋没味,也不是酪浆,浓得化不开……也许是茶?初尝涩,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还无,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爱的东西,嘉语想。
记得前朝也有个谢家女。有人问及她与另外一个备受赞赏的张姓女子孰强孰弱。时有比丘尼,出入贵人府邸,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姓女子就是顾家妇。
谢云然也姓谢,是一脉相承。
嘉语久久不语,也不说话,也不走,谢云然心里多少有些着慌,连唤几声:“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语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软,微凉,“我想起一句诗。”
“嗯?”
“……未若柳絮因风起。”嘉语慢慢念书这七个字,也觉唇齿生香。
那还没到谢家鼎盛的时候,谢安还在东山养望,谢玄还没有在淝水一战成名。有天下雪,谢安带子侄赏雪,出考题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时却都应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强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盐,不是不好,但是谁会没事把盐往空中撒呢,谢安不置可否。
这时候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南北朝时候往北跑的是王家(王肃);拖家带口北上找老公的是谢家女;我因为是架空,所以把王谢两家姓氏换过来了^_^
第114章 堪怜咏絮
谢云然是谢家人,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嘉语提起,绝不是因为惊艳谢道韫的才华,而是想说她之后的婚姻。
在南朝,王谢并称,有近百年,往来婚姻,不可胜数。谢道韫嫁给王家二郎,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不委屈。但要说郎才女貌,谢道韫无疑是委屈的。叔父谢安见她闷闷不乐,曾经问过她缘故,她回答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从兄弟有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地之间,还有王郎。”
——嘉语是以她比谢道韫,叹息崔九郎不是良配。
其实嘉语想说的还不是谢道韫此时的抱怨,而是后来乱起,王家子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谢道韫一介弱女子,年老力衰,直面贼子的长刀。嘉语推测崔九郎的后来,怕是不会比王家子强到哪里去。
如果这一世,战乱如期,恐怕他没有庇护家小的本事。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问:“……定了吗?”
“差不多定了。”
“还……能改吗?”
谢云然低声道:“之前……我已经拒过一次。”她说的是拒绝天子。即便人才出众,又深得长辈器重,也不等于可以无限次任性。谢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毕竟是大家,知礼,不会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够了。”
嘉语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成亲那天说的话。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选择的。譬如绿珠,譬如那个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们最好的年华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命运的随波逐流,春光换了暮色,总是悲戚时多,欢喜时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欢喜,有什么错。
她只是碰到了一个人,她只是想要欢喜得久一点,那也许是不合规矩,也许并没有天长地久,但是也好过一生,郁郁终老。
嘉语叹了口气。只能往好处想,如果没有战乱,就算不好,也能勉强度日,勉强到老,谢道韫和王家子可以,谢云然和崔九郎也可以。总好过落进皇宫里,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正要再开口说话,忽听得桃林深处,少女娇嗔:“……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恁地耳熟。
嘉语和谢云然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脚步:听人阴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