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244)

作者:绿梅枇杷

他记得他幼时读书,看过汉武朝李夫人的典故。他想也许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她生前那么美,美得像软玉生香。

他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但是并没有。

他咬牙,把人翻了过来——他不信!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么恨他!她都还没来得及报复他!

他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不是她。

是她的贴身侍婢。

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不眠不休几天几夜,仆从和差役都累得不能再动。

只有他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提了灯,在没有人的荒野里行走。他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人,还是一缕游魂。

月光里布满了雨水,后来索性就不见了。

雨又开始下。

泥水从靴子的破口处漫进来,就仿佛恐慌。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他想起来有一年周乐行军失去消息,华阳瞒着所有人去了前线。

那时候他想,怎么有这么不知道轻重的女人!

那时候他想,要是这世上有人为了他这样不顾一切……也是好的。

原本也许是有的,他想。

原本她答应嫁给他,答应做他的妻子,答应和他在一起,白头偕老。

然后他的头发忽然就白了,一夜之间。

喉咙干透了,就喝一口水,水喝完了,还是没有人应他。

悉悉索索的大部分是老鼠,也有蛇。青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跳就跳远了。去而复返的秃鹫群鸦。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难听,像穷乡僻壤的鸟,仓皇失措淋在雨里,想要呕出血来,也许天地玄黄,能给一声回应。

失而复得,如死里逃生,惊恐和喜悦都透着贪婪。

贪婪得像是等不到天明——怎么等得到呢,天明还要那么久。

而切实拥在怀里的就只有这一瞬,没有明天,没有天明,天和地一齐毁灭才换来这个瞬间。什么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什么家族恩怨,新仇旧恨,什么尚书令,开封王,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只有怀中温软,只有腔子里这口气,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真实。

生死亦不可测。

生死亦不可夺。

荒唐热烈疯狂如同死亡亲临。

到天明,停了雨,太阳出来,和朝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与她宿命如此。

退了烧,把人送去郑家,他没有留下名字,但是郑隆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给了多少好处郑氏心知肚明。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两年了。有个孩子,他和阿薇有个孩子!这个念头像火一样烫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周乐怪道:“你又不缺儿子。”

他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阿薇……”他低声说,“跟我回家。”

他是有错,但是过去有十二年了。

窗纸上的剪影简单给了他一个字:“滚!”

那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这算是见面的话。郑笑薇始终没有推开那扇窗。于是后来想起来,就像是看了一场皮影戏。

孩子长到五岁,渐渐再瞒不过人。母亲上山来探望她,气得声音都噎住了:“我的外孙……”

——她没想到她的外孙长到五岁她才知道;

——她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的外孙还是长了一张李家人的脸。

——更没有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阿薇还是不肯进李家的门。

“日后这孩子,可怎么办?”她哭着问女儿。

“我郑家的孩子,鸿胪卿的外孙,要怎么办?”郑笑薇不耐烦,被母亲劈头打了一巴掌:“你知道什么!李郎受天子之信,寔国掌命,这孩子是他唯一的嫡子,富贵前程,岂是一般人家能比!你这样,是害了他!”

郑笑薇看了一会儿那淘气小儿,只觉得他不害人,已经是万幸——她还能害了他?

她自然知道姓李的诸多好处,就如同她知道富贵权势和野心;她想如果哪日她死了,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也未尝不可。

只是别让她看见。

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人活着,大多数时候,不就为了这点自欺欺人。

阿姚说:“他想见老师最后一面。”

他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抚了一把琴,淘气小儿跑进来说:“阿娘,第三根弦断了!”

郑笑薇手痒得很,想打他一顿,最后还是算了。这孩子有八岁了。想起来当初三哥过世的时候,太子杵在祭棚里才四五岁。

“阿娘,”那小儿蹩到她面前,察言观色了半晌,问,“外头那个小郎君,是我阿爷么?”

郑笑薇决定还是打他一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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