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243)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伤心的,她知道。
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人死债消。
“别死。”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到底多年宰执,有了杀伐果断的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场倾天覆地的大雨中。
都是她的幻觉罢。
郑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残了,但还是好看的,一抹艳色。
她没有听到那人的哭声,就像那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眼泪。
第392章 郑娘子(下)
再醒来,已经在家里。高床软枕,松暖的被褥,细细一脉香,也是她惯用的。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只是换了侍婢。
左右说,晓风救了她。
晓风是她的贴身侍婢。她记得她把她背进杂屋里,然后走了出去——她猜她穿了她的衣物。
“那人呢?”
“已经没了。”
郑家会给她足够丰厚的回报,表彰,厚葬,赏赐。然而还是免不了伤心一场。
来龙去脉也不难推断。无非是她染了疫症,走漏了消息,同行的人要埋了她。她的侍婢和仆从不肯,双方打了起来。
晓风替她死了。
混战中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有人下山报信。
“那之后呢?”
为什么赶过来的会是那人,是他比别人都快,还是——
何必想呢,本身就经不起细想。就当是她高热之下一场大梦吧。
劫后余生,又一次。
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但是并不会。只要活着,就可能有无数意外。
她记不起来那个混乱的晚上,冷热交织,退不下去的温度。空气里混乱的酒气,还有别的。混乱的纠缠,肌肤和肢体。
潮湿的雨水在呼吸之间。
生与死的角逐,生与死的角力。
她不记得,身体自作主张:秋天过到尾声,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并不想要孩子,特别一个姓李的孩子。但是她怕死。下胎的药摆在面前,看上去就很苦。拖来拖去,不得已只能生。
吃了很大的苦头。她恶狠狠问候过李家上下十八代,又十分懊悔没眼一闭心一横把药喝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生下来肉团团一只,软得吓了她一跳。
过几天眉目舒展得鲜明了,又教人发愁。
她不敢抱回家里去充作兄弟的孩子——这孩子谁看了都知道姓李。
孩子的事她瞒得很死,没让家里知道。左右被逼得发了毒誓——然而郑笑薇也没有想过,养个孩子会这么麻烦。
会哭,会闹,会恼恨,会生病,会察言观色地整夜里闹腾。
会淘气——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还只会爬的孩子能淘气到这个地步。更无从猜测如今端方清正的尚书令幼年是不是一只恶魔。
积善寺方圆十里的活物望风而逃。
有天晚上起了风,风过树林,沙沙地像是下雨。
鬼使神差,披件纱衣起了身,就看见窗纸上的人影,瘦得像一支劲竹,风飘飘地从宽大的衣袖里穿出去。
奇怪,那晚并没有觉察到他瘦得只剩了骨头,郑笑薇迷惑地想。
他的目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声音有点干:“我听说——”
“不关你的事!”
“我想……”
“别想了!”
“他叫——”
“没起名,阿猫阿狗混叫着。”
那人嘴角弯了一下,映在窗纸上,精致得像初一新月。他柔声道:“阿薇。”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两个字从舌尖压下去。这么多年了……十年,不,十二年了。他起初以为他可以……他可以忘掉的。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八娘的死,满门的血,十娘的意外。
李愔有时候会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天那么热,持续了那么久,必然会有大雨,勒令州县防洪防汛,连周乐都坐不住,下去视察河道堤坝。
偏有人不知道死活。
那场大雨唤醒了他可怕的记忆。
几乎所有人都说,都死了,她肯定也死了。也许会混在侍婢仆从中,也许早就被深埋在了地底下。
不不会的,他心里想,她那么美,地底下那么黑。他一定要找到她。
雨有时候会停一会儿,而天气越发酷热,热得雨水都从身体里喷出来。他仿佛行走在废墟中,血气早就散了,剩下的都是尸气。
衣物都腐烂了。他还是认了出来。她常穿的颜色,她喜欢的料子,她用的香。香气应该早就散了,偏偏他觉得还有。
底下人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卸了这桩要命的差事。
他不知道这些。
他的心停跳了一刻,以至于指尖的知觉到很久之后才传递进来。要把她翻过来,他想,让他看到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