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脸色泛着铁青，且凹陷的脸颊看着颇有些骇人。

“汪督公，许久未见。”

谢瑖的声音带着淡淡喜意，他伸手指着自己身边的木椅，邀汪淮坐下。

他一出生便被先皇当作继承人培养，十余岁时便同汪淮打过不少交道，他二人亦君亦臣，亦敌亦友，在某些方面，汪淮于谢瑖来说，也堪称良师。

在此时遇见汪淮，谢瑖心中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复杂。且看他一身大战之后的狼藉，便知太后或是叶世昶败了。

“倒没想到，朕最后会得你相帮。”

放下手中案卷，谢瑖伸出手抹了抹上头喷溅的血迹。汪淮看着他那已呈现瘀黑之色的指尖，微微敛眸。这分明是中了剧毒，已药石罔效之状。

而书案上，是谢瑖写得满满的抗灾之策。

“臣来得晚了。”

汪淮离开上京城的时候，谢瑖还是满眼野心，初具帝王威仪的风发少年郎。

再见，昔日峥嵘少年已如风烛残年的老者，奄奄一息。

谢瑖摇头，又开口道：“君君臣臣，母母子子，一切都是宿命罢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母后会真对他下此毒手，她是真的恨他，也不想让他活下去，才会用了这般狠毒的药，若非沈飞舟一直用东厂秘药吊着他性命，只怕他还等不到今天。

“朕未曾想会第一个见到你，这份东西你帮朕保管吧。”

汪淮从谢瑖手中接过两道圣旨，知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了。

想起家中那个黏糊着锦葵的小崽子，汪淮道：“小太子在我夫人那，她让我同你和皇后说，她会把小太子保护得很好。”

一直在二人身边的岳汝婷听见汪淮这话，面上滚落一滴清泪。

为人母者，没有什么比听见自己的孩儿安康顺遂，更令人开心的了。

谢瑖闻言也淡淡一笑，只是面上露出三分遗憾：“朕还未曾见过他。”

他孩儿，他还未曾见过一面，想来日后也没有机会了。

“锦葵心地善良，朕信她会善待小太子。”

二人在殿中轻声交谈，沈飞舟进殿后同二人道：“连千户传来消息，叶世昶伏诛，金吾将军之子梁瑜伏诛，东厂正在清理叶氏一党，锦衣卫指挥使高澹正在京中清缴此次谋逆的……”

谢瑖挥手，打断沈飞舟的话。接下来不过是处理太后同叶世昶留下的烂摊子，而他没有时间去听这些无用之事。

“召诚阳王谢望舒，左右丞相，中极殿大学士，六部尚书前来见朕。”

沈飞舟皱眉，看着谢瑖此时的状态出言阻拦：“圣上现下不宜……”

“抗灾要紧。”

他这身体好不了了，浪费那等时间又有何用？如今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他晚一步，迟一天，就有无数百姓死去。

“臣，遵旨。”

带着哽咽的声音从沈飞舟口中而出，这个他辅佐了十数年的小皇帝，从一个伶俐聪明的幼童，成长为如今至圣至明的明君。

他原本该名流千史，本该创造出一个百年盛世。

可……

殿外响起嘈杂之声，不多时几位老臣便走入殿中，看着他们的少年帝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已过花甲之年的中极殿大学士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很快殿中便开始传来呜咽之声。

慢慢退出殿中的汪淮，听着谢瑖那还略显稚嫩的安抚老臣声音，缓缓叹出一口气。

月之阴晴圆缺，人之旦夕祸福都无法预测。

四年前他同谢瑖斗得你死我活是真，如今他不希望谢瑖死也是真。

可万事不会皆如人意，想来这般起起伏伏才是人之一生最为常态的样子。

汪淮半倚在宫柱上，忽然有些想念他的小姑娘，只是可惜，他许是短期内都不能回辽东了。

第396章 第395章出发

汪淮的消息传到辽东时，锦葵正哄着小太子用膳。

许是锦家环境安定，小太子在这心中安稳，不仅人圆润了不少，性子也活泼了许多。

“阿葵，你是娘亲吗？”

带着稚气的童音小声问出口，听得锦葵心中一紧。

小太子刚出生就被连生接出宫外安置起来，那时候宫中正乱，太后同皇帝斗得厉害，皇后为保他的安全，便谎称腹中孩儿夭折。

自幼离开他的父皇母，而后又跟着连生同橘白被人一路追杀，想来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这孩子才敢问娘亲的事情。

“我不是你娘亲。”

眼见怀中的小太子一双圆润大眼透出委屈和清泪，锦葵慌忙把人抱在怀中，柔声安慰：“你的娘亲同爹爹在上京城等你，也是他们托我照顾你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照顾我？”

“因为他们在对抗坏人，这是在保护你的安全。”

小太子似懂非懂，可知道自己是有娘亲同爹爹的，心里便也就没那般难受。拿起手边香软点心，小口小口地慢慢啃着。

空中传来熟悉的鹰隼嘶鸣，锦葵心中一喜，抱着小太子慌忙站了起来。不多时申春便带着一封汪淮的亲笔信走了过来。

看着夫人亲启四字，锦葵忍不住鼻尖一酸。这人离开许久，竟是如今才传回一个消息。

抽出带着东厂独有标记的信纸，锦葵快速扫过上头的字。

在看见和汪淮说太后同叶氏族长都已伏诛的时候，锦葵抿唇一笑。可看到汪淮说延中地区因旱灾而大乱，许多流民自发组成民军，如今已颇具规模的时候，锦葵心中又是一恸。

这种叛乱之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可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自会对朝廷起二心。

看着汪淮在信中说如今延中局面颇为紧张，延中的驻军不仅消极对战，且还有许多正规将士也已背叛朝廷的时候，锦葵忽然想起了在村外山坳躲避的那些流民。

若非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谁又愿意做这种事情呢？

百姓贫苦，不是真的被逼急了，是不会甘愿冒这般大的风险的。

她微微轻叹，素手翻开第二张信纸，只是在刚看过两眼的时候，泪水便落了下来。

汪淮说小皇帝身中剧毒，怕是要不行了。

可他惦念延中危机，知道朝廷因着叶世昶围困了许多朝中大臣，令得天下大乱，如今正拖着病躯准备赶往延中。

他说要御驾亲征，不想最后时候窝囊得在京中等死。

朝中许多大臣反对，皇后却是一口应承了下来，说会陪同小皇帝一起。

锦葵懂的。

小皇帝身为帝王，且又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他的理想他的盛世还未实现，自是万般不甘。想来能御驾亲征，哪怕是驾崩在去延中的路上，他都是愿的。

皇后的心她也懂。

那个年幼时候尝过万般艰辛，艰难度日的姑娘，她坚韧万分，自是要陪着自己心爱的少年郎去任何地方。

汪淮说皇帝给小太子取了名字，留了遗诏，日后小太子长大会登基，而皇帝希望汪淮同谢望舒还有谢珩一同监国。

汪淮说他拒绝了，但他会跟随皇帝一起去延中，要晚些归家。

汪淮说皇帝同皇后有话留给她，说感谢她帮着照顾小太子。皇帝还带了话给小太子，他让锦葵帮忙转达。

他说：“望吾儿茁壮成长，喜乐安康。”

皇帝给太子取名谢蔚，字福佑。

他没有说让小太子日后做个什么样的皇帝，却说希望他喜乐安康。

想来这是一个为人父对子女最大的期盼。

锦葵捂着眼，心中酸涩难挡。

她红着眼抱起小太子，忽然想到了上京时候，她被谢瑖请去宫中，二人经常坐在冷宫院中时候，小皇帝那副孤寂的样子。

那个本该成为千古帝王的少年，如今就要不在了。

“申春，申春。”

锦葵忽然哽咽出声，小太子不知她怎得了，伸出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无声安慰着。

“我们绕路去延北，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