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26)

作者:来自远方


林珩每说一句,天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心不正,多疑。位不正,行恶。”林珩抬起手,将王印递到天子面前。见他不接,便直接放到矮榻之上,俯身压低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穆王为正统,南巡失踪,平王借机登位。其下数代,德行不如,治政不如,唯有阴谋诡计和疑心更胜一筹。先王驾崩,仇却未消,血债总是要偿。然刑不上天子,不偿罪众怒难消。陛下既已身残,无妨尽早禅让,移权流徙以赎罪?”

禅让?

移权流徙?

天子猛然抬起头,对上林珩的双眼,确定他不是随便说说,心中寒意升起,顿时如坠冰窖。

第二百二十三章

禅让,意味着让出王权,再不能触碰权柄。

流徙在外,余生无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寻仇或是遇上胡蛮,注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于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诛心。

他不想点头,不想答应,更想怒斥晋侯,却根本无法张口。

天子铁青着脸抬起头,视线越过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场诸侯。

火光明灭,烟气盘绕升腾。

暗夜下骤起狂风,搅乱堆积的云层。云后隐现几点微光,是高悬天际的银钩繁星。

风过处,图腾旗猎猎作响,旗上凶兽张牙舞爪,禽鸟振翅唳鸣。

旗下煞气弥漫,诸侯目光阴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国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凶狠异常,杀气腾腾。

愤怒、仇恨、怨憎。

种种情绪涌动交织,震荡在空气中,如滚水沸腾。

撞上越侯的视线,天子不禁全身发冷。再看楚侯和齐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上自诸侯氏族,下至甲士军仆,包括上京贵族,良久无一人出声。

沉默,却也可怕。

无形的恐惧沉甸甸压下,残存的侥幸垮塌,眨眼间支离破碎。

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天子看向身边的三个儿子。十分遗憾,王子典三人虽未听清林珩所言,从他的动作也能推测出几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几人下意识转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背信弃义者,无诚可言,终将众叛亲离。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活着经历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舍弃,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种酷刑。

假若勇气仍在,他可以自戕摆脱这一切。经历过生死他却变得惜命,不敢轻易举刀。

“陛下,决断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脸上。见他神情变幻却不发一言,逐渐失去耐心。

楚煜、楚项和赵弼先后离开战车,信步来到林珩身侧。

三人未听清他前番所言,仅捕捉到这一句,眼底闪过疑色。他们不信林珩会放过天子。纵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会答应。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证据确凿,明知上京所为也难立刻血债血偿。

“君侯所言决断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侧,一袭红袍炽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绣的图腾流淌金辉,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项手按剑柄,虽是对林珩说话,目光却锁定天子,眼底浮现凶光。

赵弼没有出声,相比楚煜和楚项,他表现得过于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种平静背后隐藏在什么。必然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面对询问,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隐瞒,直言道:“天子禅让,流徙赎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纲。”

禅让,流徙,新王。

实事求是地讲,三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项摩挲着剑柄,缓慢咀嚼五个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明显带着不甘。

“礼出天子,延续四百余载。然上京先违礼,何能约束我等?”赵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击人心。

“诸侯大觐朝见,先王却在飨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发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杀,阴谋诡计不见天光,不配为天下共主。”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眼帘微垂,眼底覆上一层暗影,“主圣臣贤,主恶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规矩,我等何必困囿?”

与林珩相比,三人的态度更加激进。表现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续四百年的礼法,要天子血债血偿。

换作两百年前,诸侯不会有此想法,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否则必遭天下人讨伐。时至今日,群雄并起,礼崩乐坏,上京率先打破规则,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飨宴本为犒赏有功,天子却用来毒害诸侯。若言不守礼,上京首当其冲。”楚煜继续道。

楚项和赵弼同时点头,意见空前一致。

禅让势在必行,王权必须交出。至于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直接问罪,也免得今后动手还需收尾。

“以四国之力,何不能为?”赵弼幽幽开口,声音很轻,却令听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条件固然严酷,对比现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只是暂时。

“我禅让,愿意流徙!”不敢再听三人说下去,天子惊惧开口,主动要求让出王位,并马上动身离开上京。

“陛下考虑妥当?”林珩问道。

“是。”天子试着撑起身体,可惜并不成功,只能维持半躺的姿势,伸手按住王印,艰难道,“我现存三子,王子典最长,传位与他。”

天子说话时,将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过。

换作今日之前,知晓自己将登上王位,从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会欣喜若狂。但经历过先前的一幕幕,亲身体会诸侯的强势,目睹王权衰落,这种喜悦不翼而飞,对王权的渴望更是荡然无存。

明知自己将成为傀儡,万事不能自主,还要时时刻刻面临威胁,日子过得胆战心惊,象征天子的印玺忽然变成了烫手山芋。

曾经梦寐以求,如今他只想远远推开,根本不想捧到手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子指定继承人,四大诸侯没有阻拦,其余人也不会表示异议,这个王印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想要谦虚礼让,王子盛和王子岁却先一步向他叠手,堵住了他没能出口的话。

“拜见王上!”

王子典手捧王印,耳畔嗡嗡作响。比起荣登大宝,他更像赶鸭子上架,满心苦涩,嘴里都能尝到苦味。

他亲眼见证喜氏被困上京,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竟也成为局中人。

不同的是喜烽兄妹能为复仇而活,他的前路却是一片黯淡。

自此往后,他注定困在王座之上,成为一尊不折不扣的傀儡,诸事都要听人指挥,再不能自决。

“参见陛下!”

王子典成为新王,诸侯氏族纷纷见礼,甲士手撑兵刃单膝跪地。

这一幕无比震撼,王子典的神思有片刻恍惚,心情震荡,转眼又被拉回到现实。

想到父亲的下场,看向强势的诸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今后的日子恐将艰难,谨小慎微才能存身。

“诸位请起。”

不同于历代天子登位,没有礼乐,没有祭祀,不举行盛大的仪式,这场王权交替简直儿戏。

寻常情况下,上京贵族必然要跳出来,痛陈王子典和诸侯不守礼仪。

但在现下,礼令和介卿带头参拜,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余者不想做出头椽子,更不想冒着丢命的风险去讲究什么礼仪,索性从众下拜,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山呼声响彻殿前,象征上京有了新主。

事情到此仍不算完。

遇上林珩的目光,天子心知逃不过,颓丧地闭了闭眼,短暂沉默之后,开口道:“吾有过,愧对良臣。今日禅让,即离上京。此后流徙四方,风餐露宿以赎罪。”

若非逼到绝路,天子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奈何形势逼人,如果他不能摆正态度,未必能活着走出上京城。诸侯不能明着对他下手,暗地里有千般手段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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