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01)

作者:倾颓流年

絮絮浑浑噩噩走到这个地方时,一双鞋里已经浸满了寒水。

眼前还是不停浮现着夏萤回来禀报的情景。

冷冷的,同这雨一样。

她举着青竹伞,伞面压得很低。但这会儿却竟不知守门的人都去了哪里,酒窖的门倒虚掩了一条缝隙。

她收了伞,踏进去,里头漆黑一片。陈年老酒的醇香在这个潮湿的雨夜里纷纷扰扰地浸入她的鼻尖。

唯一的光线是酒窖墙壁上方的小小窗户,冰凉的寒光从那里微弱照进来,这里静得能听清外头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大衡朝立朝已逾一百三十年。

她径自往酒窖最深处走去,来到一排木架前,依稀有字迹标识,那正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元年陈酿的故国江碧。

她颤颤伸手,极轻抚上酒坛的边缘,积年的尘灰,似令她的记忆也蒙尘般模糊。可是触及的一刹,还是颤抖不已。

她再没有犹豫,抱下酒坛,坐在酒架旁边的小台阶上,拿簪子划开了酒封。

刹那间浓醇酒香飘忽着,如同给她织了一幅春光大好的画卷。她凝看坛里漆黑的酒水,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终究是皇祖母说得对。

她囫囵喝了好几大口,冰凉酒液入喉,辛辣得她呛出眼泪,零零挂在睫羽上,剔透晶莹如将坠的露水。

她喝酒一向很乖,不发酒疯,也不胡乱说话。这时抱着膝,格外乖巧地蜷缩在酒架旁。倚着散发腐朽气息的旧木架,半醉半醒之间,她在朦胧间恍惚听到一阵热闹人声。

部署司灯火通明的门前,几个小吏正在廊下设局赌钱。

她站在他们背后的阴影里,撑着柱子看了半晌。其中一个正晃着骰子,高兴叫喊:“哥们哥们快买,别愣着,买得多赢得多——”

接着是窸窸窣窣下注的声音,有押了铜钱的,有押了碎银子的。“你们在赌什么?”

那个摇骰子的没看到她,下意识答了一句:“赌皇上今晚去哪里歇息啊!来来来,没买的快些买了啊——”

她垂眼看着地上摆着的一溜儿的宫室位份,下注含星燃色的果真最多。其他的妃子或多或少也都有几个下注;唯独烟澜载水没有人下注。她扯出一分苦笑,宫中消息当真灵通,他们这样快就得知了。

故国江碧不是那些开始绵软后劲大的酒——它从一开头就那样烈,烈得让人一口就昏了头,让人面前浮现绚烂缤纷的江水图画,故国河山,看到连绵的春草与凋谢的乌桕树,看到战火烧死了故国的春,满眼就只是秋色荒芜了。

仅有回忆里的一隅,还泛着江水缥碧。

她笑了一声,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扶到下一支漆红柱旁,说:“我也下一注。”她在发髻上摸索了半晌,摸到一支冰手的钗,蹲下来,将那支钗押在了含星燃色的格子上。

瑟瑟寒雨,间或有电闪雷鸣,她又跌跌撞撞回到漆黑一团的酒窖里。喝下的冷酒已经逐渐在她身子里烧了起来,像一蓬崭新的火堆,以她的骨血做燃烧的柴料,咯咯燃了一把大火,要燎了她心上原野万里的草木。

她喃喃自语:“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一道惊雷在外头炸开。

山洞凿的酒窖,连说话都有回声,落下惊雷,于是轰隆得四面回荡,不绝于耳。

她捂着耳朵,肩身颤了颤。

她意识朦胧里,身侧缓缓坐下来一个人。

那人身上有好闻的清幽冷香,仿佛一道突兀照在黑暗里的光,叫她一个激灵。还未等她囫囵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感到整个身子向他那里歪去。

她试着直起身,奈何酒劲大,身子竟似烂泥般软,丝毫不受控制地倒下。忽而肩头一紧,她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到怀里。

怀里温热。

冷幽的香在潮湿的夜流淌着,令她眼前那幅火光焦燎的场景逐渐消弭成了白梅花次第盛开的山岭。

这样熟悉,这样陌生。

她不知是谁。

雨潺潺声里,她听到压抑极低的一句话,响在这静默时分:“世事无情莫要愁。”

又一个惊雷滚过,她吓得往那人的怀里直钻,对方的胳膊紧紧揽住她,她油然感到这里正似是她能躲避一切的港湾。

那只温暖的手轻抚她微湿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出奇地令她安心。

她含混不清地低声唤着什么,“……阿铉。你怎么能因为我喜欢你就欺负我。”是近乎哭腔一样开口。

雨声浩荡。

抚弄她头发的手顿了顿,似遇到一件棘手的难题一样,慢慢地攥紧。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雨声里,夹杂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乎逝水。”

蒙蒙的天光从狭窄的窗漏进漆黑的酒窖,冰凉抚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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