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金山(116)
冰冷透明的瓷砖宛如一面崭新的镜子, 周旋垂下眼睛,看见脚下惨白犹如死人的身影。
她想起了很多被药物压制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却分不清到底是曾经发生抑或精神错乱之下产生的幻觉。
阴暗的角落,闭塞的室内,嵌入水泥的灰尘,这里不见天日,空气停滞,远离阳光。
只有一张融合年岁的桌子,高大的男人坐在她面前,影子笼罩着她,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像雨林深处隐身在巨大灌木丛下,浑身爬满苔藓、寄生在段木中矮小的腐生生物。
嘴唇蠕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鬼魅般重叠的絮语攀藤而来,脑袋针刺一样生疼,周旋顶着满头大汗,不再犹豫,从床头柜最深处拿出一对手环样式的黑色圆环紧紧箍在手腕。
细微的电流声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房间内终于听不见一丝声音。
周旋无力地倚靠床头,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剧烈起伏的身体依旧在不停颤抖,含在嘴里的木棒已经断成两截,露出几块锋利的碎片。
萦绕周身的声音终于湮灭,她已经筋疲力尽。
冷硬的地板膈在脑后,周旋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抬手挡住双眼,嘴角勾起的弧度却微微抽搐。
看来真是病入膏肓了,居然要用周瑾驯化她的手段,才能缓解病症。
大概,这是给她的最后通牒。
她的记忆已经开始出现混乱。
也许很快,她会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变成周瑾精心打造出来的疯子。
也好,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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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静置,空气中涌动的微尘在窸窣的打扫声中逐水飘零。
彭舟一早便发来信息,提醒她不要忘记今天去茶室进行心理咨询。
周旋一夜没睡,精神上却感受不到任何困意,她不清楚是不是电击造成的副作用,也懒得关心,整个人停留在阶段性低落的情绪下提不起兴致。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进画室,将活跃的思维跳度全部在画纸上发泄出来,才不致于因为过分跳脱的脑活动兴奋不已。
幼时很长一段时间,周谨不满足周旋仅仅建立在天分上的绘画水平,急于揠苗助长,于是试过很多种前驱点拨的教育方式。
和大部分家长一样,周谨最初奉行不打不成才的棍棒教育,独自抚养周旋那十几年,近乎凌虐地随着年龄的递增变本加厉。
人前他是温谦恭谨、教育成功的慈父,人后却以施暴的行为鞭笞周旋。
在十五岁之前,周旋的绘画技能由周谨一人全权指导,他的绘画造诣并不高,而性格却极度刚愎自用。
这一点,在沈艺音受不了婚后贫穷生活选择离开他后发酵到极端,加上年轻时不得赏识无数次失意的经历,导致他对绘画有着偏激到近乎扭曲的爱与恨。
在发现周旋异于常人的绘画天赋后,周谨欣喜若狂,将她视为个人艺术的延续,试图倾尽所有把一切都传承给周旋,让她成为自己最伟大的作品永久留存于世。
但周旋最初的绘画风格和他过于压抑冰冷的风格背道而驰,这让周谨感到权威被触怒。
他将周旋视为自己打造的作品,不允许她有任何违逆,无论是绘画风格、还是性格。
所幸当时周旋年纪小,没有形成统一的画风和认知观。
一个极具权威性的大人,在小孩眼里犹如造物主,很容易就能扭转她认识世界的角度。
那时的周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童年经历有任何问题,她以为其他小朋友的父母都是那样对待他们的。
然而随着周旋一年年长大,周谨时常担心仅仅停留在皮肉生理上的威慑开始失去效用,他担心周旋迟早会挣脱他的控制,于是他钻研了更多心理层面的术法。
压缩到几乎没有的休闲时间,频繁到如同家常便饭的心理暗示和精神洗脑。
很长一段时间,周旋都觉得她和周谨圈养的狼狗没有区别,主人下达指令,那群狗就会挣脱笼子朝她扑过来。
周谨说它们是忠诚的禽兽,永远不会背叛。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是赞赏和愉悦的神情。
周旋不知道什么是禽兽,她只知道周谨在看到那群狗时心情很好。
忠诚,这是一个好词。
即使浑身布满鬣狗撕扯的咬伤,看见他们就害怕地双腿打败,但她还是忍了下来。
为了讨好周谨,周旋开始模仿他养在院子里的狼狗,模仿它们在周谨面前讨巧的模样。
学着成为一只忠诚的禽兽。
听话、匍匐、卑微、摇尾乞怜。
她不需要有思想、有自尊、有性格。
她只需要一支笔,不,她就是那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