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142)
于是钟弥真当听笑话一样不过心,只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声甜。
“好哇,彭先生这么有经验,那就麻烦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让我今晚这辉煌一刻更辉煌吧。”
她是笑着的,无忧亦无惧。
蒋骓的发小在旁边看到钟弥亮出的牌,立马咋舌说:“我靠!上一把抓葫芦,这一把抓同花,你这运气不去粤市赌一把,真的都亏了吧!”
沈弗峥轻捏她灿烂笑脸,眼神亲昵又温柔。
“她运气就是好的。”
那话听着不像感慨,好像理所当然。
散场时,已经是新的一天。
小楼下,夜风更甚。
立于黄昏黎明中的时间点,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钟弥穿上沈弗峥的西装外套,柔软的丝质内衬贴在手臂皮肤上,很快生暖。
上车前,钟弥往小楼门口看。
彭东瑞的车并没有带走那位谢律师,她手指按打火机,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里的急欲,好似这根烟的瘾,忍了很久。
钟弥年纪轻,从她生命里划去九年,她还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让人生疏到面对面坐着,不回避,也无情绪。
她不能想象。
后车镜里的路灯树影,渐远渐小,最后在平稳的拐弯中彻底消失。
钟弥看着沈弗峥,两度欲言又止,只觉得自己奇怪,为什么会想问“你和前女友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这种问题?
这种好奇,无关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里,自知水性再好,也终会沉进湖底。
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为“沈弗峥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无法坦然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去,与他事隔经年对视,接受他毫无波澜的目光。
在你生命里掀起巨澜的人,慢慢成为脉搏心跳一样的存在,有天静下来了,好像你也会随之死掉。
车子驶入常锡路,法桐树干缠缀数层璀璨灯串,一路星光。
钟弥趴窗边,忽然出声:“好漂亮啊。”
沈弗峥慢慢减下车速,转头问她:“要不要下去看?”
有一刻的犹豫。
那里曾是外公的住所,是妈妈的家,好像与她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外公和妈妈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搬离京市,不再回来。
她与这城市无瓜葛。
这里,留住她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
“不要。”
钟弥看着夜色里的复古小楼,艺考那次和妈妈过来,她看见紧闭的门口摆着一只银色垃圾箱,写着禁止吸烟,文明参观。
今夜她没看到。
这房子的所有变更都与她毫无干系,钟弥摇摇头,“又不是我的。”
她将目光收回眼前。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沈弗峥分开了,她大概会和妈妈一样,再也不愿意回这里。
被回忆泡湿撑大的海绵,再塞进原来的杯子里,难免会挤出眼泪来。
沈弗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到酒店的时候,餐点已经提前送到房中。
后半夜的菜,难得有鲥鱼。
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未完,人生三恨占其一。
钟弥动筷子时想起来,春末夏初,正是吃鲥鱼的最佳时令,她认真赏味,不辜负好食材,却被沈弗峥突如其来一句话激到,细鱼刺险些卡喉咙。
“有没有人跟你介绍今晚坐你对面的,是我前女友?”
“咳咳——”
筷子尖头朝向自己,沈弗峥握着筷子,以拳在钟弥背后顺气,低笑说:“这是气到了,还是卡到了?”
钟弥喝下半杯水,平了气,眼角都咳得微微发红,捧着杯子说:“卡到了,现在好了。”
“真好了?”
“嗯。”她点点头。
钟弥坦白:“蒋骓只说了她是,没跟我介绍,估计他也没什么知道的事能跟我介绍。”
沈弗峥声音淡,嗯了一声,挑好一块鱼肉夹到钟弥碗里说:“太久了。”
“我记得,去年在沛山,你说过,她最后跟你说的话是谢谢?她谢你什么啊?”
沈弗峥略一回忆,平静地说:“她父亲那时候出了一点事。我们不同校,平时见面也不多,可能没什么感情,她不太好跟我开口。”
钟弥问:“她知道你是谁?”
这问题很有意思。
已经进入恋爱关系,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可人是简单的,社会关系却是复杂的。
当初选择去英国读哲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能忍受国内的环境。
老爷子的青眼一度让他很有压力。十几岁对人生还没概念,但身边的人也不容他去想什么人生概念,他的人生,锦绣前程一早铺好,金光灿灿,晃着他的眼睛,搡着他的脚步。
他想跳出去,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