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明白我妈妈,我觉得她好像……太强大了。”
思归的泪落下来。
“她不信死后的世界,不信人还会有下辈子,她最后住院的那段时间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她的死只对我有意义。对她来说什么都不算。……就像她受尽了苦,如今终于得以解脱一样。”
思归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看着少爷的眉心,湿漉漉地说:“我知道她受苦。”
那些冰寒刺骨的年月。
然后小女儿哽咽着讲:
“——但我像妈妈爱我一样爱她。”
盛少爷与她四目相对,看见归归眼里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强忍着,对盛淅说:
“我只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怕死神。因为是我的话就会很怕,我会觉得那是一段没人能陪我走过去的路,哪怕是你也不行。”
思归没敢看盛淅的神色,乱七八糟地说:“谁都没法保护我。每个人走向终点时一定是一个人……你也一样。”
柳敏的女儿泪眼模糊,看不清盛淅的身影,声音带上浓重哭腔:
“我不理解她的坦然,好像对生没有一点儿眷、眷恋,也不理解她为什么不信来生——”
盛淅伸手去抹思归的眉眼。
归归立即发脾气:“我没哭。”
狠话还没放完,一滴泪扑地坠进少爷脖颈。
被泪水砸到的盛少爷笑了出来:“敢情您管这叫没哭啊?”
“不、不准你学北京人讲话,”归归哭得稀里哗啦,被揭穿后气呼呼地自己擦去泪水:
“反正我有时候会讨、讨厌她……”
思归趴在盛淅身上,哭着讲出原因:“因为如果她相信来生的话,至少我还能有点寄托。”
可是柳教授躺在床上,看着西府海棠,和女儿说起自然辩证法。
——说起唯物主义。
“归归,”
盛淅捉住她擦眼泪的手,又用自己的大拇指替她擦拭,轻声问:
“你知道人为什么总想要来生吗?”
归归把面颊埋在他脖颈处,咬着牙抽泣。
她哭得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在少爷颈间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今生仍有遗憾。”
夜里,盛淅声音很轻地说。
“——选择的遗憾,在某个关键的时间没能竭尽全力的遗憾,没能和所爱之人携手的遗憾。没能遍历万物,碌碌无为的遗憾……甚至投胎的遗憾。”
他说:“有生之年留下了太多憾事,随着他们的人生每一步向前去,这种事便越来越多。”
思归哭得发抖:“我知、知道……我知道我妈妈就是。”
因为年少的妈妈向前走的每一步,看上去都很痛。
婚姻,婆媳关系,留校失败后,返乡的列车。柳敏为了撑起自己的女儿,给女儿一个家,向肩上挑起的重担。
那个踩着洋车飞驰在清华园里的姑娘,倘若没有我的话,她会不会快活一些?思归想。
至少不会有这么累。
“人有生而必死,而人抱憾于世。”
盛淅在风声中说。
“所以就会有聪明人告诉大家,人有灵魂,□□死了,还有一个缥缈的来生。”
归归哭着点点头,感受着少爷温热的脉搏,带着浓厚的鼻音问:
“那她为什么不信?”
盛淅并未回答,只是温热的看着她。
思归眼尾红而湿润,不解地与盛淅四目相对——
下一秒思归终于明白过来,椎心泣血地痛哭出声。
因为柳敏没有遗憾。
-
婚姻,婆媳,列车,女儿,梦。
那些思归以为的伤口,从不是母亲的憾事。
痛楚早已在一个又一个的春天被弥平,如日月吹过的江。
她今生已经足够快乐。
-
余思归嚎啕大哭。
她像一只扒在悬崖上的小狗,在夜里发着抖,抱盛淅的脖颈。
盛淅听不得她哭,眼眶发红,小心地揽着怀里归归的后脑勺,沙哑地说:
“……哭什么。还这么惨。”
“可我明明一点也不好……”思归难过得肩膀都在发抖,“我从来不是个多好多乖的小孩。我主意又多,脾气又、又坏,她不来参加家长会,我就在学校给她找事……而且我说、说话也很冲……”
思归列数自己罪状。
盛少爷轻轻地抵住思归的额头,说:
“但她有你很幸福。”
龟龟觉得自己快要把心都剖出来了。
她泣不成声,想捂自己胸口,接着听见盛淅说:
“……而且。”
思归擦泪,模糊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