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身上有着极深的、时代的烙印。
盛淅的曾曾祖父是晚清留美学堂出身的,曾远赴哥大求学,又在五四爆发后,辗转回了国。
回国后当时时局动荡,人人举步维艰,盛淅的曾曾祖父就将年少的儿子,也就是盛淅的曾祖父,托付给自己家在德租界,生活相对安全的挚友照看,挚友欣然应允。他朋友家里有个跟盛淅曾祖父年龄相仿的女儿,结果曾祖父和那女孩,俩人都恰逢志于学的年纪,年龄相近,又是志同道合的青梅竹马,挚友这一照看,就把他俩照看成了情投意合的恋人。
后来盛淅的曾祖父和女孩结婚,就有了盛淅他爷爷。
他爷爷就是在这城市出生的。
——这也是他爷爷认定这座城市也是“故乡”,因此在“出事”后选择回到此处的缘故。
盛淅的爷爷和奶奶,则是上山下乡时认识的。
四十多年前,两人同是下乡的知青,生产队仅隔着一公里不到,在镇上时遇到彼此会打招呼;而就像那年代所有的有情人一样,没有人戳破那层窗户纸,两个年轻人曾交换过彼此手头的书本与彼此写过的诗,然后两个人在广播中听见了恢复高考的消息。
而爷爷奶奶在镇上最后一次相见时,没头没脑地约定了将来一起去北京。
思归不知道这算不算花前月下,却是两个年轻人的海誓山盟。
后来恢复高考。
次年初春,他爷爷成为了老三届的头一批新生。
他奶奶则出现得较晚,直到78年的秋天才出现;说是他爷爷在学校里找了许久,最终才找到的人。
盛少爷讲这故事时很困,昏昏沉沉,支离破碎,头顶悬着星星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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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归总觉得,他的家庭,是无数个过往时代的缩影。
归归不愿在此时此刻打扰他们,一个人挤进了嘈杂的海边年集。
她明明没啥想吃的,啃了半个小面包后就吃不下早饭,但偏偏就是在家呆不下去,只好跑来集市上和人挤来挤去。
归归称了点锅巴和糖三角,还有论袋装的米卷,然后又买了点猪耳朵类的熟食,出门打车去了墓园。
寒风凛凛,像是钝刀子割肉。
公墓人相当多,思归裹着自己最厚的羽绒服,将集上买的祭品一样样摆在了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坟前。
“也算是团圆。”归归小声道。
她看着坟茔,思索着自己家庭的生与死。
坟里是思归亲手一块块拣出来的骨骼。那破碎的骨骼曾支撑一个人在世上走了五十多年,那些灰灰的碎块曾由孩子长到少女,也曾长成为一个独自支撑起家庭的、巍峨的人。
“我快到你上大学的年纪了。”
归归说。
“姥姥如果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因为家里要有两个大学生。”
她说完,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姥爷。”余思归靠着墓碑道,“这么一算,其实我也没太见过一个完整的家庭。”“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小说里都写那些单亲家庭的小孩,小时候就被同龄人戳脊梁骨,说她没爹,然后小女孩就受不了,哭着回家问妈妈我爸去哪了……她妈妈就会很难过。但是,我连半次这种记忆都没有。”
北风呼呼地吹。
“刘佳宁说那是因为我凶。”
女孩子笑得灌了一肚子的风,咳嗽了声,说:
“——但我觉得那是因为我想要的爱,你们都给我了。”
——那个义无反顾地,带着年幼的我离婚的母亲。
那个尽管认为女人必须要结婚,却从始至终不曾指责选择离婚的妈妈半句的外婆。
总嫌弃小外孙女长不高,认定思归多吃一口就能长高一公分,因此每次归归来都要把龟龟当包子塞馅儿的凶恶老太太。
——那个去世前,仍在担心女儿与小外孙是否会孤苦伶仃的老人。
那些组成余思归的、每一个她被爱的瞬间。
“我一直是个完整的人。”
她停顿了许久,笑了笑,说:
“而且或许还在被爱。”
思归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之中,絮絮叨叨地讲她和盛淅。
讲他们多年前,闹剧一样的初遇,讲他们的重逢,讲他们的相处。
这些话被吹进天地间,再无半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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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归磨蹭了许久,直到天沉沉的黑了,才后知后觉地往家走。
那时车已经很不好打,盛少爷也结束了奔波的日程,发来几条信息;但余思归手指都被冻透了,碰在屏幕上连个字都打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