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嗯了声, 盛少爷又轻声道:“当年,张教授其实没吃多少苦。”
归归一愣。
“知道他的事情的人很多。”盛淅声音平淡,“张教授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我们当时还是太过弱小, 没能赢下那一场博弈。”
思归有点难过,轻轻地嗯了一声。
“也没能保住你们。”他说。
余思归忽然愣住了。
「你们」。
这是思归第一次听见盛淅正经地提起这件事。
“——其实情况远比你想得要复杂。”他说。
“这是一场博弈。”
盛淅从自己的练习册中抬起头:“你明白博弈的意思吗?博弈没有对错, 只有输赢。课题前后牵扯到了至少三个部委,为它忙前忙后的人数以千计, 如果不是他们抓住了由头,坚称我们违反了技术独占协议……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张老师的“经费违规挪用”这一罪名,已经是我们所有人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思归笔尖按在本子上,笔头微微颤抖。
“十四年前,那群人用‘经费使用违规’这一条扳倒了张教授,连带着把你们也一并遣散了。”
余思归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们只搞了张教授,却没搞学生?”
盛淅抬头,片刻后道:“你知道答案。”
“……”
余思归一点就透。
她立即明白过来,虽是时代在推动技术的发展,但是落实到每一项技术、每一个课题这种细节处时,一个“卓越的个体”远比“时代”重要。一个技术的突破从不取决于学生或课题组,而是取决于他们的带头人。
成立一个工科课题组需要仪器、经费、合作方,以及最最最宝贵的经验。
而在这么庞大复杂的环境下,一个带头人的存在与否,足以决定一个技术方向的存亡。
这个「领头人」,在当时,非张客舫莫属。
盛淅说:“资本是没有底线的怪物,只要能看见足够高的利润,它们眼中就没有法律可言。”
然后他说:“而把你们……柳阿姨,还有她的师弟师妹们留在北京,对你们也是不负责任的。所以十四年前,张老师出事前夕,我父母对他手足无措的学生们说,走吧,离开北京,至少和自己的家人过上平淡又开心的一辈子。”
余思归蓦然回想起妈妈在留校任用被否决的那天,妈妈脸上毫无波澜的模样。
“——因为我们不能再让你们身处危险之中,也不能耽误一个年轻勇敢的学生的五年。”
盛淅说。
“但没有人忘记过你们。”
余思归鼻尖发酸,只觉心都要碎了,小声说:“忘不忘的,其实没有关系……我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记住也好,记不住也好。”
然后思归难过地说:“我们和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话一出,盛淅愣了下,问:“不一样在哪儿?”
思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想说妈妈与叔叔阿姨们都太过普通,不具备撼动世界的力量;想说你我差距太大,造就了你我根源上的不同。
但是她开口时,却只能艰涩地说出依据:
“……我们只是普通人。”
盛淅沉默良久,道:
“我和他们也是。”
“我们难道就会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成功么?”盛淅问:“如果有人告诉你某事一定能成功,无论那事儿是什么,他都是在往死里骗你。当你走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时,心里一定没半点底儿,所以需要竭尽所能地挣扎。”
他停顿许久,说:“每个人都是在迷雾里往前拼命撞,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撞出一条路。”
归归垂眼,听窗外雨声。
“《大正藏》里王子萨埵为什么会舍身饲虎?”盛少爷忽然问。
余思归心里难过,回答:“因为看到老虎要饿死,他心里疼痛,觉得必须这么做。”
“是啊。”
盛淅说。
“「必须这么做」。”
“而你们,他们,我们……「舍身饲虎」的人,又能有什么不同呢?”盛淅问。
余思归忽然鼻尖发酸。
「虎」是「梦」。她想。
一个更独立的梦,一个更富强的梦,不再受制于人的梦。
——一个以蚍蜉之躯存活于世,却仍愿撼动世界的梦。
“我们在这世上,本来就是平等的。”
盛淅翻过页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