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112)
“我想起了。”文瑜道:“好像也是过大年的时候吧,我出宫随成亲王家的太福晋刚逛完庙会回来上乐寿堂请安,瞧老祖宗不知为什么事正在气头上,问起来她老人家也不肯说得详细,只说承延闯祸了,我还当什么呢,后来才知道你跟人戏台班主泡了一晚上。”
“怎么样,那戏班在宫里呆了半年,我就跟着学了半年。”怡亲王抬手从额前往下一刮,定了个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身功夫没白练吧。”
他的一身功夫扎实一流,传授给文瑜和郁兮的过程中却障碍重重,一个生旦,一个花旦,演法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他自己一人分身乏术,不得已怡亲王只好把他瞧不上眼的师傅学生们叫上台,帮助他一起教习两人学唱。
过程中闹出不少笑话,唐明皇挽了个闺门旦的指法,杨贵妃唱走音了,各种状况层出不穷,怡亲王起初还摆摆脸子,灌输了几分认真的心情,随后也随她们闹了起来,偶尔撩撩衣袍磨桌子来一个“鹞子翻身”,换来一阵喝彩叫好。
边玩边学,热热闹闹,在戏中嬉笑怒骂,或嗔或怨,无比畅快淋漓,笑声飘出窗外,吹皱一池春水。
从那天起,郁兮就养成了起床后吊嗓子的习惯,按照怡亲王教给她的训练要点,对着初升的太阳来一遍“开口呼”,“齐齿呼”,“撮口呼”,“合口呼”,先练声然后再挽指抬步练练身形。
觅安时常取笑她,“格格这回可真是着了魔,入了迷。”她听了笑,可能她已经慢慢在融入这座宫城了。
声音漫过墙头,等曙光披满肩,她阖眼放松心情,能听到宫城之外遥远厚重的钟声报时,睁开眼,时常能捕捉到鸽翅划过天际的踪影。
……
光照进来,紫檀的御案上倒影出一片天地,零星飘落几片鸟羽,阴影从眼前掠过,案前人留意到了之后顿下手,朱墨沿着笔尖滴落在桌面上,周驿拿着手巾上前擦干净,恭亲王搁下笔走到南窗前向外望,“你可知升平署最近戏排的怎么样了?”
周驿叠着手巾把朱墨埋藏起来,耳根子留着心听,这哪是问升平署的差事,按他的理解,正确问法该是:“敬和格格最近怎么样了?”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正月间,打个响指马上就进二月,除了寻常各道各衙门上的政务,眼前最重要的是二月二的春耕祭农,有日子没见,之前挂在心肠上的人,或许是触动了他心里思念那根弦。
周驿又用手巾抹了把桌子,磨蹭着争取了点时间,斟酌了措辞道:“有七爷这样懂戏的大人物坐阵,想必十分周到,听内务府那帮人说戏单子上的戏都完整排过一遍了,七爷,五公主,敬和格格三位主子还预备排演《长生殿》定情这出戏给万岁爷贺寿呢。”
恭亲王听了,眼神偏过来,遗漏出几分不满,“两位姑娘就罢了,那小子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这话问的周驿也不知如何应对,怡亲王一天一趟准时前来养心殿汇报内府的差事,政务上安排的条理分明,顺顺畅畅的,让人挑不出毛病,这政务之外的闲心作何支配,全凭人自己去了,就算是要管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况且南府本就属内务府统辖,堂堂总管内务府大臣上南府散逛,那还不是怡亲王名正言顺的自由。
既然政务上能处理好,其他方面的事情恭亲王对怡亲王这个弟弟并不做过多干涉,内务府的差事栓不牢他那便由他去。他更在意的是郁兮,自从用喜欢这一刻度衡量出他对她的感情之后,他心胸变得更加空荡,他站在深渊的一面,听不到对岸的任何回响,一丝孱弱的风声也无。
他不是一个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空等回应的人,他想要从她心里索取同样的感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不确信她有,他也无过多闲暇去寻求印证。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那些是用手段用权谋便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情感上的支配。
这次他棋逢对手,他摸不透她内心的深浅,于是困在原地踌躇不前。按照以往他行事的习惯和经验,决定做某件事之前,事先要做出假设,预估自己出手后可能导向的不同后果。按照这样的思路,她对他无非就是喜欢与不喜欢两种情况。
喜欢的话,正符合他的期望。反之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他的后果谈不上严重,削三藩举兵南下之前,兵败垂成的结局他也提前做出过预测,然后针对这样的情况制定出应急的准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样想着,恭亲王捋清了思路,倘或她不喜欢他,他又不允许自己失败,如此对策只有一种,他想方设法也要让她喜欢上他。推导出这样的结果,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