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裁缝店外,迎面来了一个奔跑的少年。他低头跑,眼睛只是盯着路面,却不抬头。人就要撞过来。
彭安避了避,却避不去。
少年的头直直磕了过来。
彭安看见他额上的一抹鲜血,同时,听到少年的嘴皮子动了动。
少年:“坏蛋。”
彭安想,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坏事呢?哦,前两天他去参加日本商社举办的一场晚宴。这个少年嘛,是他从宴会厅出来的街口见到的。
衣衫褴褛的少年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踩在了彭安的鞋上。
黑亮的鞋面瞬间多了一个灰灰的渍。
少年跑得飞快,转眼不见人影。
陆姩听到了这句“坏蛋”。彭安面对的不只是日本人的刺探,还有国人对他的误解。
她挽起他的手,拉着他去裁缝店。
裁缝店的小姑娘毕恭毕敬,拉着尺子过来量身材:“太太,对,这样站着就好。”
外人对陆姩喊着“太太”。
然而彭安想,他和陆姩没有向对方剖析过心意。他冷静自控。至今他坚持,他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人生性总是有点贱。比如陈展星,陆姩好好的时候,他不当一回事。直到她涅槃重生,他才醒悟她很有趣,念念不忘。
彭安得到了陆姩,日子越久,却是沦陷。这与人的天性不符。
裁缝店的小姑娘说:“太太,你真美。”
彭安从镜中望见陆姩的一段细腰。
他不容易被满足,哪怕和她在一起,他也没有把她抓得特别紧。
她爱恨强烈,始终惦记着北坳山上的那个墓碑。
陆姩转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定睛望过去,只见对街站了一个少年。
少年举着一把不知是弩或者弓的自制武器,武器的尖上有像利剑一样的光,直指站在门口的彭安。
陆姩就要向彭安而去,腰上却被尺子扯着。
她慢了一步,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仿佛又回到那一个晚上,浑身颤抖,背上冒汗。
裁缝店的小姑娘正在丈量,两手扯住尺子的两端,正好把陆姩的腰给捆了起来。
陆姩立即推掉小姑娘的手。她的速度不及利箭的迅猛。她眼睁睁望着寒光停在彭安的身上。她扑向彭安。
小姑娘吓一跳,手上一松。
正如钱进所说,在这个时代死一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街的大家就是看着那个少年放了一箭,一溜烟又跑。
没人想着去追。
两三秒的时间。冷汗把陆姩从头至脚涮了一遍。
彭安的深色外套,心口的位置有一滩污渍。
出门时,她给他系领带,明明见到他衣着干净,哪来的污渍?她的脑子有点空白,觉得是血迹。她不敢去碰他,轻轻喊着:“彭安,彭安。”
彭安一时间不说话。陆姩几乎没有失魂落魄的时刻。他曾觉得这个女人哪怕到了临死前一刻,都不会让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
但她现在手指泛白,指尖颤抖。
他告诉她:“我没事。”
陆姩突然想起来,那个少年撞人的时候额头有血迹,估计就是这团血粘在了彭安的外套之上。
“没事就好。”她捂一下脸。刚才似乎失态了。
彭安看见她的眼角,突然拉起她进去里面的试衣间。
老裁缝和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傻站在原地。
彭安关上试衣间的门,伸手去抚摸陆姩眼角的那一滴水珠:“别怕,我没事。”
那个少年没有瞄准,射到旁边。
陆姩之前告诉彭安,她担心,在刚刚那一刻,她不只是担心,她是惧怕。她忆起在东五山脚下抱着李黛尸体时的无助。重要的人一个一个走了,她的身边只剩下彭安。可彭安是游走在鬼门关的人。
她环上他的肩,紧紧抱住。
他的吻袭来,狂乱又热烈。
彭安先前想,陆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北坳山上的那一个。
他又想,人得有点遗憾,哪能事事都满足。但这一刻,他明白那是自欺欺人。有她的真心,他才叫无憾。
*
陈展星很久没有消息,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陈大当家就是陈大当家,如今已经在香港立足。”
“怎么?”彭安一边翻看银行资料一边说,“你要去香港?”
“我不。我有任务,准备回上海。”陈展星笑着说,“那个女人还没死吧?”
“没有,人好好的。不过,你就不要惦记了。”
陆姩刚刚洗了澡,披散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眼里有湿漉漉的水气。
“见面再说。”彭安挂电话。
“谁的电话?”陆姩拿起毛巾擦头发。
彭安不回答,却是莫名其妙的说:“外面都把你叫做我的太太,可我至今没有给你名分,你不会不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