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做了一场梦。”梦这一个字很重,伴随着他对她的目光专注。
她好像凭这一个字就能猜出他梦里有谁。
“陆小姐呢?”
“我也做了梦。”她这一个“梦”却是轻轻的。
香港也有报纸,但上海的报纸对战争的描述更具体,战后乱象也多。
今天送来的这一份,大大的版面是一个公司的剪彩仪式,门前挂的船运的招牌。
站着正中的人,不,站在正中偏左的人,名叫吴耕顺,是船运公司总经理。
他右边那位,穿着日军军装,别着一把武士刀。这都不是日本商人,而是日军军官。
陆姩见到那张照片,讽刺地说:“我猜这个船运公司早就和日军串通一气。”
彭安沉思片刻。
她问:“你在想什么?”
彭安:“日本人要拉拢有经济或者政治影响力的人。”
陆姩:“包括你吗?”
“陆小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银行职员。”
“我说什么来着,你再敢对我有半句假话,我就跟你没完。”
彭安却是极快地说:“我们本来就没完。古人有云,始乱之,终弃之。陆小姐,你的所作所为……”
“少拿前人的话来讹我。”陆姩揪起他的衣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上乘料子,而且你和云门关系密切,陈大当家当初可是公董局的大官人。彭安,我不会小瞧了你。”
“我的荣幸。”
她理了理被她抓皱的衣领:“我今天要去北坳山,你送我过去吧。”
彭安猜到了,她肯定要去见纪上章的。
*
战火没有烧到北坳山。
半山腰,墓地静静伫立,高大的林木投下斑驳阴影,阳光折射的光芒照亮墓碑上的名字。
墓前被打扫得干净。一只小鸟停在碑顶,叽叽喳喳。
陆姩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轻盈垂落至脚踝,她弯腰放下一束花:“你说我穿裙子好看。”
小鸟睇了一眼,展翅高飞。
“我今天过来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你走以后,我和男人的纠葛只是为了复仇。我知道,你不嫌弃我。我和彭安的开始是别有目的,可从今往后,我要跟着他一起去打日本人。我以前问天,凭什么我命运坎坷?但生于这一个年代,谁也逃不开。”
陆姩抚抚碑上的字:“我面前是一条凶险的路,我不知道能走多远。但只要活着,我就不停止战斗。上一次我过来,跟你说张巡捕是一个好人。其实彭安也是。他以前的样子有点像你,腼腆又很害羞。他和传统意义的好人不一样,他的善心不单纯,坏起来很歹毒。”
她笑了:“你有没有觉得我也是这样的?陈力皓死了以后,我觉得自己不够聪明,露出太多破绽。后来,我不择手段,能做到滴水不漏。但我一个人去杀日本人,能杀三个、五个、十几个,太少了,我要杀就杀一群,一大群。”
她安静很久,又说:“不和你讲清楚,我无法安心开始新生活。可我和你说的这些,只是借口,其实我对彭安心软了。”
清风拂过树叶,发出微弱的声响。
“你临走前最担心我,我现在有归宿,不会再自暴自弃。”陆姩听见鹰一样的叫声在树林外,接着又射下来,定在墓碑前。
他唯一心愿是她能过得幸福。
至此,他似乎能放心。
一个村民背着罗筐,说:“陆小姐,你和张先生一起过来了。”
陆姩惊讶:“张先生来了吗?”
“是啊,我刚刚在山下见到他。”村民说,“他说你有很多话要讲,他不上来,一个人在石壁上拔草了。”
张巡捕在石壁上拔草。哪里怪怪的:“张先生知道我来了?”
村民有点惊讶:“是啊,他说陪你一起来的。”
她狐疑:“你说的张先生,长得如何?”
“可俊了。”
“他……”陆姩正要问如何俊?
村民又说了:“皮肤白白的,五官哪哪都漂亮,跟画上走出的美人一样,书读得多,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很有书生气。”
“哦?这位张先生是之前和你续了十年约的人吗?”
村名竖起大拇指:“是啊,张先生是好人。”
陆姩扯扯嘴角:“我可真是谢谢这位‘张先生’。”
“小姐也是美人儿,和张先生天作之合。”村民咧着嘴,扛着箩筐又走了。
陆姩又去了李黛的墓前:“李黛,我对不起你,眼睁睁见你上了车。前路艰险,我将来可能尸骨无存,也许不能再来看你。李黛,你我黄泉再相逢。”
*
村民没说错。
“张先生”正在山壁拔草呢。
他抓住杂草根部,拔出草丛茎叶。和他同高的几处山壁已经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