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蜥记(23)
“……你来了。”
他轻柔地抚上她双眼,低低地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来。”
他掌心浮现一团淡红的雾,笼住她面容,得不到答案,段青犀已然在他的魔力下昏睡过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容颜,轻声说,“你明白的。”
是的。你自然明白。
寂静的空中,非自然的生灵同一个人间男孩沉默而冷静地僵持着。罔顾神灵的注视。
黯淡的风中仿佛掠过这样苍白轻缈的歌声。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第七章 之七 伤蝶变
青蜥记别篇之一
若是我们都可以选择,死去,然后容颜似水。
你是否仍然心甘情愿?
紫笑,你曾问我,心中还存几分人性。而今我或可告你知道,自进了莲渊,庄青蝶的心中,便已是一无所有。
漠漠尘世,一千三百年来,谁允了我轮回三遭,又何以,教我遭遭都遇着了你。
是冤。是孽。是缘。
初出世,我是南陈的公主,宣帝的爱女。翠绕珠围,锦护霞牵地活了十六年,尚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只出落得容华胜雪,才艺无双。怎知那一年,天塌地陷,隋灭陈,父皇崩于御座,母后投身明湖。留我孤零零一人,落于敌手。仓皇间,乱兵横扫,带队兵卒早杀红了眼,见我一身锦绣宫装,缠珠佩玉,迎面便是一刀,险没破了冰雪容颜,坏了我一条性命。若不是,若不是那人平空里一声呵斥——
他厉声道住手。那兵卒闻声而退。我吓散了魂魄,瘫在玉阶,朦胧间一双手掌宽厚竟如父皇,轻轻将我携起。闻听一个声音,洗去满庭杀气,无形中尽是温存。他道,“陈既已灭,这天下之人,莫不是我朝子民,何能再加屠戮?”
他轻轻的一句话,已将我纳入个崭新世界。我双膝瘫软,双目洇湿,雾蒙蒙见这男子竟已龙袍金冠加身,宛似父皇当时模样。他一双眼望住我,深深一叹道,“好个惊才绝艳的小公主。”一句话仿佛惊雷,震散我七魂六魄。下一刻天昏地暗,我昏倒在他掌中。
清醒的过程,模糊而辗转。檐前滴雨,素馨含香。纤细手指抹去昨日前尘。仿佛展眼便是经年。仿佛只是一弹指,同样宫帏,同样侍人,对我的称呼,已从“公主殿下”转作“宣华夫人”。是,自那一日,我落于那个男人——隋文帝手中。做他的妃嫔,似乎已是必然规矩,我不怪命。世事争逐,胜者为王,付出代价的总是我们这些女子。关于我,史书上这样记载——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之女也。隋灭陈,配掖庭。性聪慧,姿貌无双。独孤皇后崩,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后宫莫及。
文帝对我,也确是仁至义尽。一个女子能有多少奢求。丧了国,丧了家,我一身只如落叶飘零。除了身份的改换,我的日子与从前并无不同。栖于九重宫殿,文帝竟给我以父亲的感觉。依阑干,点数纷纷红叶飘香砌,模糊觉得,一生,其实也不过如此。亡国的公主,宠爱的嫔妃,我也没有它种命,归根结蒂,我并无选择的权利。
谁能料到,我依靠的男人,我原以为他如古木参天,枝繁叶茂。谁料到蜚生不测,他病倒仁寿宫,竟如山倒。我侍奉他,他身边竟陪着那新立的太子。史书上说他杨广,聪明俊雅,仪容秀丽。通晓诸子百家。我却一眼看破他心怀叵测,阴毒刻深。他看我,如狼搏白兔,竟自吐出红舌利爪。我匆匆地避他,却发觉天罗地网无处不是。终于找个机会,乘我外出更衣,他潜身而来,若不是我力拒,宫中又人多眼杂,几乎没成了一场祸事。我逃回皇上身边,他见我青丝蓬乱,花妆半残,神色惊恐无状,问起来,不由得我哭诉方才一切。想不到这一遭,便活活气死了这大隋开国明君,换来个炀帝统天下,将这大好河山,又拱手送于那李渊。
文帝崩,我自知身无所归。杨广定不放过我。横一条心,倒是空如镜,我素衣蓬头,只为我的皇上服这场丧,仿佛又葬送一位父皇,一段江山。这时他遣了使者,送一只赍金盒,紫霞笺,亲笔写了封字,道是专赐予我。我接了这盒,倒也知道一生休矣。怪的是我竟半点不畏不惧。宫人哭声震天,我只轻轻抬素手,掀金盒,料想不过是一杯鸩酒,酒一杯,饮了便上那黄泉路,倒也博得个痛快。何知道金盒一开,竟是十六枚紫玉同心结在其中。我一阵昏眩,登时跌了金盒,散了玉结,宫人阵阵欢庆,道是得免一死。我却心如死灰,这一番,教我再如何做人?但为了这倾国美色,惹来浪子心,群芳妒。却枉费了我这一生一世,只落的任人摆弄,到头来仍容不得我清白。杨广他容得了我身,却容不得我心,夺得了我人,也夺不了我命。我来去匆匆,到底是我自己一条魂魄。当夜乘他未到,我精心梳妆,点了朱砂,描了翠黛,朦胧间仿佛当年十六岁宫妆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