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良女平静下来并渐渐信任他们之后,有一日聊天时,她忽然张嘴说话了,说的是谁都听不懂的方言。在小溪里抓鱼的陶南屿知道母亲在提醒她不要跌倒。她捏着一条小鱼来到母亲身边,听见一个年轻的老师惊奇地"咦"了一声:"她讲的话跟我老家人好像。"
漫长的过去一一复述,陶南屿略过了许多部分,乔慎任止不住心头的震愕和澎湃。
他忽然庆幸自己那天抵达海岛,庆幸那个晚上跟随陶南屿走进山中。在她孤注一掷的壮举里,即便再微不足道,他也庆幸自己曾接过她手里的铁铲,陪她在漆黑的山林里走过一段,与她分担过风浪。
"她为什么没有回家乡?"乔慎问。
"回过,但是……又回来了。"陶南屿说。
老师用家乡话跟陶良女聊。即便是同一个村镇,方言口音也会大相径庭,俩人聊得艰难,陶良女却罕有的滔滔不绝。
不久,拥有身份证的陶良女在老师们的帮助下,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年轻的老师们完成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大事,人人脸上洋溢光彩。
陶南屿从没见过他们那么高兴,也从未见过陶良女那么开心。她由表哥表姐带着,在码头跟母亲道别。家里的大人一个都没有来,陪陶良女回家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陶南屿看着航船渐渐远走,意识到母亲没有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那是一种陶南屿当时根本不能理解的逃离。
这次逃离几乎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村口小卖部接到了老师打回来的电话,说陶良女想跟女儿讲话。
在地里捉青蛙的陶南屿冲进小卖部,抓起话筒喊了一句"妈妈"后放声大哭。
她有许多思念想告诉母亲,当然还有恐惧。从陶良女计划回乡探亲的那一天起,周围的人便告诉陶南屿:你妈妈走咯,不要你咯。
陶南屿嘴上说不可能,但母亲离开之后从不联系自己。恐惧渐渐变得真实,她哭得嘶哑:"妈妈我好想好想你,妈妈不要走……"
一周之后,陶良女回来了。
变得更憔悴,也更沉默。她依旧和陶南屿反复追看乔慎的电视剧,在墙上贴满乔慎的照片。她的话比海上的船只还稀疏,佝偻着腰,长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石像一样凝固。
年幼的陶南屿以为是自己那通电话奏效,才劝回了妈妈。她高兴又骄傲。
但长大的她不止一次后悔。
陶良女是因为她的哭喊选择了再一次回到牢笼。她第二次离岛,便是因为癫狂而到陆上治病。
再回来时,已经是一罐骨灰。
"她没抵达的地方,这次换我带她走。"陶南屿抚摸母亲的骨灰罐,"她找不到的故乡,我为她寻路。只有我能为她做这件事,只要我做到,她一定高兴。一定会高兴。她会想,天呐,我有陶南屿这个女儿真是太好了。什么乔慎张慎,世上谁也比不过我的女儿。"陶南屿边说边笑,"……她会高兴的,她为我骄傲。"
她万分坚决,斩钉截铁。从相遇的时候开始,乔慎已经知道陶南屿身上有一个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愿望。她不渴求他人帮助,不需要任何人肯定,只要那唯一的愿望存在,她便永远有勇气前行。
任何话语都是苍白的。乔慎只能点头:"嗯。"
见他神色严肃,陶南屿说够了,忽然咧嘴一笑:"别怕,我不会哭。"
乔慎:"什么?"
陶南屿:"你不是最怕女人在你面前哭么?江以冬在直播里说的。"
乔慎并不知道江以冬聊过自己。但他无法反驳这句话。
只是心里微妙窜起一丝否定:你不同,你可以在我面前哭。
他很快打住想法,被自己的卑劣和无礼震惊,竟慌乱地挠了挠头。
康心尧终于来了,匆匆下车就往楼里跑。陶南屿把骨灰罐顺手交给乔慎,喊住了康心尧。
康心尧冲过来先仔细检查:"你没事吧!"
电话里没把情况讲清楚,陶南屿简单扼要地跟她解释,拉着她走上楼梯。
走了两步,康心尧又问:"你妈妈呢?她没事吧?"
陶南屿手中空空。她回头才看见跟在身后的还有一个乔慎,且怀中抱着骨灰罐。
康心尧不禁瞥了陶南屿很深的一眼。
陶南屿回来那一周,因为脚伤行动不便,康心尧上门照顾,但也从来没碰过这个罐子一次。陶南屿给罐子清灰总是扶墙慢吞吞挪过去,早晚各一次,念念有词。有时候跟陶良女说说乔慎发生的倒霉事,有时候聊聊康心尧。康心尧便知道这是陶南屿的命根子,谁都碰不得。
但乔慎竟然,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抱在怀里。
两人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