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59)
卢氏叹道:“所以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尤其是女孩儿,”她睃一眼令年,打趣道:“小妹以后可千万别嫁那么远,索性就在咱们这些亲戚里面选个女婿,离得近,彼此也熟悉。”
于太太知道卢氏是替湖州娘家打探她的口风,可她还是嫌卢家习气略微陈腐了些,便没接这个话,只笑道:“要是真的依我心意来,我倒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结了婚也住家里,那最好了。”
她们只当这话要打趣得令年害羞了,谁知令年垂头想了一会,却放下筷子,说:“妈,大哥,我想去上学。”
于太太诧异,连康年也放下了报纸。于太太道:“怎么冷不丁又要上学了?你是看程小姐……”
令年只说:“在家里闷得很。”
前几年,于太太是有心要送令年继续去上学的,她自己不肯。听了这话,于太太先赞同了,“去上学,多交几个朋友也好。你想去程小姐那间女学吗?”她转过头去跟慎年商量,“那你就在衙门里选几个细心的随从,让他们接送她上学。”
令年却说不要,“大哥在衙门里办事,我还是不去洋人学校了,免得人家猜疑。上海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都不怎么好,我想去江南女学,”于家大伯在江南巡盐道,府邸就在南京,令年说:“就住在大伯父家,他家姊妹多,我跟着一起上学,也方便。”
于太太更意外了,“怎么还要去南京那么远?”
令年笑道:“半天功夫也就回来了。咱们家没有姊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卢氏不乐意了,嗔道:“哟,小妹嫌我没上过学,不懂洋文,说起话来没意思。”
令年道:“大嫂你又不肯结伴跟我去上学。”
不等卢氏说话,康年先笑道:“你大嫂都这个年纪了,抱着两个孩子去上学,还不让人家笑话死?”被卢氏在肩头嗔怪地拍了一把。康年说令年:“小鬼头,我当你是心血来潮,原来早就偷偷计划好了。果真是主意大了。”知道对于令年去上学这事,于太太是有忧虑的,慎年便说:“我看小妹去江南女学也好,那里的风气兴许比上海好得多呢。她才去大伯家住一住,妈就不舍得了,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
于太太犹豫再三,对令年道:“那你先好好跟程小姐温一温书,等我先问过你大伯母再说。”
于太太便把这事先搁下,问起了去汉阳之行。慎年只顾吃饭,一径沉默,于太太不再问他,只跟何妈和卢氏等人商量。令年坐了一会,离开餐桌,来到走廊旁边客用的浴室,洗过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下颌上起了几个红点,有些作痒。她醒悟了,刚才饭吃得心不在焉,大概是误食了鱼汤。
正拿了手巾擦,慎年走了进来,令年在镜子里看见他,直起腰,两人都一怔。
慎年看见她下颌的痱子,说:“怎么那么敏感?”把她的手拉下来,说:“别擦了,都红了。你有涂的药吗?”
“不用,一会就退了。”令年眸光一垂,用冰凉的手巾在下颌捂着,另一手拧开了水喉,任冷水哗哗响着。不大的浴室里站了两个人,有些窒闷。
慎年看着镜子里她绒绒的发顶,忽然笑了笑,也像康年似的,说声“小鬼头”,“想一出是一出。”
令年听这笑声怪不是滋味的,好像在嘲笑她。便将水喉拧上,正色道:“怎么,就只许你想出去混就出去混,想回来娶老婆就娶老婆,不许我追求自由吗?”
“自由?”慎年反问,“家里有谁妨碍到你的自由了吗?”
令年抿着嘴巴,不说话,一脸倔强。
门是敞开的,两人就站在洗手台前,外头于太太和卢氏的说笑声还一迭地传过来。慎年离的很近,看着令年,质问她:“还有,你只问妈和大哥,怎么不问问我?”
他语气已经不好了,令年小声嘀咕,“问你?我问你干嘛?你又没生我,又没养我。”
慎年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去了南京,想妈想得睡不着,哪能办?”
令年不耐烦,上海话脱口而出:“勿管侬事。”
“哟,怎么两个人挤在这里?”何妈经过走廊,探了一下头,“小姐,二少爷要出门了,急着解手,你杵在那里干什么?家里七八个浴室,还没有给你洗手的地方吗?”
她这一嚷嚷,两人话头被打断,令年放下手巾要出去,被慎年拉了一下胳膊。
“别去,”他语气软化了,盯着她,因为有些话无法出口,只能像哄小妹妹那样挽留她,“听我的话,别去。”
他自小就是很神气的,不肯轻易服软。成年后更没有康年那样随和,英挺的眉头微拧,唯有眼神带着柔和。令年心底闪过一丝诧异,张了张嘴,何妈把她拉开,将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