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48)
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和说话声,大约是放饭了,两个看守赶着去吃饭,门口又静了。令年侧耳听着,说:“这间巡警局好像没有关几个人。”
慎年道:“这里是姓窦的私牢。”
令年一双褐色琉璃般的眸子,沉默地看着他。她也是通宵未睡,眼睛还很清明,面色越发雪白,在这幽暗的房里隐隐发着光。慎年只说完这句,对自己身上的官司只字不提,审视她似的,看了一会,问:“大哥和妈一夜没睡,你呢?”
见他安然无恙,令年心里好受很多,便对他微微一笑,说:“我?我好得很。”
慎年也不以为意,报之一笑,说:“你不用怕,没有什么事。也不用一直来看我。”然后伸个懒腰,两脚踩到地上,然后把衬衣解开,将令年带来的一件长衫换上。令年把脸别到一边,把他随手抛来的衬衣捡起来——衬衣上还有人身体的余温。她将衬衣叠好,又把被慎年团成一团的被子扯过来,闻了闻,有些潮,还有点臭,怪不得他不肯盖在身上。她把被子铺平,掸了掸,说:“晾一天,气味就散了。夜里还是凉,有的盖总比没有好。”又环视室内,没有油灯,也没有自来水,想想阿婉带来的那些东西,的确是多此一举。
慎年本来到这会还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听令年柔声细语的,倒心情好了些,也不打岔,站在一旁看她替自己叠被铺床。令年铺好了被子,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把一条折成小方块的手绢从自己兜里拿出来,送到慎年面前,说:“你看。”
慎年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令年道:“这不是你自己的手绢吗?我在银行捡的。”把那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展开,拎起来晃一晃,对慎年嫣然一笑,说:“你不是抱怨说,我连一条手绢也没给你洗过吗?我来之前,亲手把它洗了,还没来得及晾干。正好擦脸用。”见慎年一怔,不接手绢,她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将手绢也平平整整晾在床架子上。双目所及,也没有自己能做的了,正要起身,被慎年从背后拥了上来,他手臂环着她的腰,嘴唇在她脖后碎发那里似有还无地碰了碰,顿了顿,气息从她耳畔拂过,喃喃道:“你这样,好像……”
令年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
慎年本来要去吻她的嘴唇的,不意被猛然推开,眼里有一丝失望和难堪闪过,脸色又瞬间恢复了,莞尔道:“好像变成了何妈。“他神情那样自然,完全看不出是仓促间改了口。
令年强自镇定,说:“妈还收拾了好多东西,本来让阿婉送给你。每次只能来一个人,请她明天再跑一趟吧。”这时,两个看守已经吃完饭回来,一边剔牙,用胳膊肘把门推开一道缝,往里张望。令年看了慎年一眼——他也没有再挽留她,点头说好,令年便匆匆地走了。
令年离开苏河湾警局,便来了于家。
于太太早就望眼欲穿了,不等令年走进房来,忙迎上去追问,慎年在“那个地方”吃的可好,睡得可好。令年只能拿几句托词来宽慰她。“多使几块钱,不会拦着你进去看人。只是那些人很粗鲁,妈不要自己去了。”
于太太微微点着头,道:“仍旧叫阿婉去吧。这件事情,也不要叫那些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大少奶奶原本在留意听令年说话,闻言却将眉头略一挑,意有所指地看了令年一眼。令年只做没有看见,这时阿婉也抱着包袱进来了,于太太见自己送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又添一层伤心。令年说:“这些都是没用的,妈明天捡两床被子,叫阿婉送去吧,也不要太华丽了。”
于太太道:“是我糊涂了,那种地方,被褥里难保没有虱子,最好还要一顶细纱帐子。”叫阿婉去取两床新絮的被褥来,厚的怕热,薄的又硌。令年见她一忙碌起来,倒精神见好,也不去劝她,同卢氏告辞,回到杨宅。
她在外头奔波半天,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因为玉珠也回了娘家,下人们都躲懒,竟没有人留意到令年回来。令年独自站在柳荫下,抓一把鱼食慢慢抛在湖上,看一群红尾巴的鲤鱼争先地嘴巴一张一合,瞬间鱼食便被瓜分完了,她自己仍是没有胃口,把手洗了一洗,便来到杨金奎的书房。
杨金奎这个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也有一个纯粹给人参观用的书房,书房里台灯插屏、笔墨纸砚,各式时髦雅致的玩意,都陈列在显眼处。还有一堆新购入、却懒得使的留声机、发报机、电话机,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案上。以此这书房的实际作用,不过是个库房,也无须设禁。令年径自从博古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坐在沙发里,把一只水晶高脚杯倒个半满,一口口喝尽后,又倒了一杯,这样不知觉也喝了三四个半杯在肚子里,手脚渐渐有了力气,这时,听金波在廊下跟一个听差问:“太太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