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31)
斯年等人刚回来时,厅里喧哗了几句,这会已经复归平静,各人回各人的房里去了。外头稀疏地点着两三个电灯,家里的汽车还在修车厂,不曾开回来,因此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令年一直走到外头大厅,穿过走廊,见书房的门是闭着的,便把平日在书房里伺候的听差叫来,问:“二哥回来了吗?”
这听差平日里是很清闲的,书房里叫,便去,不叫,就在茶房里睡觉打牌。被令年一问,也答不上来,说:“今晚没有听见二少爷叫人。”自己走上去将门把手试探着一扭,说:“门没锁,大概是回来过,三小姐有事,在里头坐着等吧。”
令年便独自走进去,在玻璃隔窗外坐着。最近他搬到书房里住,因此外头的帽架、椅背上都随手挂着衣裳,茶几上又撂着雪茄盒、小剪刀,还有鞋拔子。隔窗里头则是书案、壁橱、钱柜,堆得满满当当。令年目光逡巡着,心里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以往他住在大宅里时,随处都有使女,起居处总是很洁净整齐,让人觉得他这个人也满利索,不愧是个西洋留学回来的年轻人,而这书房里只有男佣人,不得已就暴露了单身男人那随意邋遢的本性。难怪妈总是执着于要娶一位少奶奶回家,也许结了婚,人的精神面貌也会为之一改?
这样胡思乱想,不觉也有一阵了,门口仍是静悄悄的,令年便要离开,才一动,见隔扇里头人影晃动,然后便是抽屉翻得哐啷啷的声音,令年走进隔扇边上,将头一探,叫道:“二哥?”见慎年才从套间的卧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洁白的东洋毛巾,发鬓上还带点水汽,才知道他这半晌是在里头洗澡,因为书房里的门都很厚重,她坐在外面竟然毫不察觉。
慎年也有些意外,将那个才拿在手里的小锉刀又丢了回来,合上抽屉,说:“你进来吧。”
令年走进来,仍是四处张望着,正要落座,见那个雕花椅上正是斯年替他裁好的杭罗长衫,整整齐齐叠放在那里,里头絮了驼绒,正是这个时节穿的,慎年却还没有上身,仍穿着衬衫、长裤,领口松松地敞着。
令年说:“这是今天才做好送来的?你怎么不穿?”
慎年很无所谓地,道:“再说吧。”从令年手里将长衫接过来,随手往旁边一放,又穿过隔扇,将半掩的书房门也关了,令年的脑袋便跟随着他的身影,转过去,又转过来。慎年坐下来,望着她琢磨了一会,说:“大哥说你要去仁济医院做护士?”令年说是,慎年笑道:“那我以后,也可以请你打针了吧?”
令年自说了这个话,今天接连被人拜托,说要替大家打针,心里已经很没底了,闻言,双手摇摆,说:“你别再叫我打针了。我的手本来就很生,给外人打还勉强,给家里人打,怕要手抖的,给你扎出血来。”
慎年目光只是盯着她的脸,嘴角一扬,说:“看你那点胆子。”
令年心想,康年大概已经和他密谈过了,便问:“大哥打算去做财政部的官吗?”
慎年点头,“大哥是很识时务的,还不至于像五六十岁的人那样迂腐。”
令年道:“大哥恐怕也不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有一方面,是为了妈和大嫂。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得负起家庭的责任,多为亲人想一想的。”
慎年虽然还不至于陡然变色,但那点笑意却淡了许多。原来是往令年方向倾着身子,很聚精会神地说话,这会人也往后一靠,将腿一架,带出点不耐烦的样子,一手摸起烟盒,说:“妈打发你来的吗?”
令年既然已经开了口,便只能继续说道:“我过段时间找好房子,就搬出去住了。”
慎年平静地说声“哦”。
令年微笑道:“大哥兴许也跟你说了,杨金奎这个人在外面怎么样胡闹。这些我是不在意的,我和他结婚之前,就很清楚那是怎么个人。我结了婚,也不会反悔。我相信人是始终应该往前看。”
慎年眉头一扬,“后面怎么了?有老虎咬你吗?”
令年道:“虽然没有老虎,但总是沉湎往事,意志消沉,却比老虎还可怕呢。”
慎年道:“你这话也对。”他把火柴拿起来,擦了一下,又擦一下,接连几下都没点着,眉头一锁,连火柴和烟盒都丢开了,忽然道:“杨金奎这样一个人品低劣、行事鲁莽、土匪出身的人,你看中他哪里?”
令年笑道:“二哥,他在红河甸做土匪的时候,你不也愿意和他一起做烟土生意吗?这年代,赌坊戏院里也不乏有志之士,土匪也能摇身一变做督军——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还有在云南,你是答应过我,要尊重我的选择,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