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13)
到了巡捕房,本以为又要费好一番唇舌,谁知狱卒说道,警局发话,把程父放了出来,今早已经有人接走了。
觅棠脸色霎时白了,“是谁接走的?”
“他侄子,姓吴,长得蛮白净,说话蛮客气。”狱卒打量着两手空空的觅棠,“还特地雇了大夫,检查了人是好的,只是身子弱,又来一辆马车,把人拉走了。”
觅棠半信半疑,只能催车往乡下赶。一路颠簸,到了程宅外,果然见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房东以为这程小姐见着死里逃生的亲爹,怕不要哭死过去,谁知见觅棠只站在田垄上,望着程家半掩的门发怔。他忍不住催促道:“程小姐,不进去看看吗?”
觅棠摇头,把一个薄薄的信封拿出来,里头是昨天卖首饰换的钱。她心知请房东去转交,恐怕又要被他私吞一笔——但也顾不了那些了。她已下了决心,把父母养她二十年的恩情一笔买断,再要被别人恃强凌弱,趁火打劫,那也与她没有干系了。她叮嘱房东:“你把这个送给他们,不要被他们知道我住在哪里。”
“何必呢,程小姐?”房东心不在焉地劝解她。
觅棠把信封交给他,自己坐上车,先离开了。
回到家,她蒙起被子,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好痛苦,因为全然要靠意志力逼自己入睡,而人在饥肠辘辘、家徒四壁的时候,是实在谈不上什么意志力的。好在房东拿了钱,办事还算妥帖,程氏父母没有获知她的踪迹,连房东家的小孩子也很懂事,在楼下没有作声。
阁楼上很静,日头昏黄黯淡,红礼拜堂的钟声嗡嗡的。觅棠面墙而卧,默默筹划着自己的未来,总算有了点主意。她坐起身——
吓!房里冷不丁冒出一个人。险些给她吓得一颗心从腔子里扑出来。
吴宝菊就坐在桌边,面前有个小炉子,铫子里有热水。觅棠也从房东那里借过这只铫子,因此心知他大概是房东领上来的。跟个鬼似的,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呆了多久。
宝菊正托下巴颏坐在桌边沉思,见她醒来,便站了起来,但没有走近,只打量着她。
宝菊自幼好教养,坐如钟,站如松,一袭竹布袍,不显奢华,但浆洗得格外洁净,丝毫衣褶也没有。只是人总显得心事重重,面色阴郁,让觅棠看来,总是小家子气。她因为已经成竹在胸,虽然自己蓬头垢面,恐怕在宝菊看来,着实很落魄,但也不觉得羞惭,反而冷冷地质问:“你跟踪我?”
宝菊往楼下抬了抬下巴,“他自己领我来的,大约看我还不算很穷,想着以后能多捞几笔吧。”
觅棠靸着鞋下床,见铫子里有热粥,她也不管这是谁的心意,倒出半碗来,拿调羹慢慢吃着,说:“你不要再去我爹娘那里假惺惺了。”
宝菊道:“他们是我亲姑妈,姑父,怎么叫假惺惺?”他一哂,说:“欠我们吴家的债,我没忘。好在他们现在自己走霉运,我心里挺痛快,犯不着再追上去踩一脚了。”
觅棠讥讽他道:“你倒真好心。”
宝菊笑道:“富长良心,穷生奸计。”
觅棠只道他是见她落魄,特地来炫耀的,可宝菊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话,只看着她吃粥。觅棠被他盯着,粥也咽不下去了,将碗放下,决绝地说:“你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她这句话,还有那个决绝的表情,简直让宝菊又惊又怒——他白皙的脸颊上涌起一阵血红,克制着怒气,反笑道:“心思?你以为我有什么心思?”
觅棠被他反问得有些难堪,走回床边去叠被子,背身道:“你自己知道。”
宝菊只是摇头冷笑。
两人都站在地上,沉默半晌,宝菊问道:“你后面打算怎么办?”他得知她已在窦家放下豪言,或是嫁人,或是离开上海,再不踏入窦家一步。程家人丁稀少,外省又没有亲戚可投奔,只有嫁人一途了。难不成要嫁给楼下的老鳏夫?
觅棠仍旧守口如瓶,“不用你管。”
宝菊不比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只要嘴硬。在生意场上混了几年,行事总要豁达一些,他神色缓和了些,又说:“我不过是看在我们儿时那点情谊……”
“儿时那点情谊,我早忘记了。”觅棠斩钉截铁,“父母的恩情我都抛弃了,何况是别的?”
宝菊僵立片刻,脸上的血红渐渐退了,眉头也展开了。在生意场上,哪天不是要强颜欢笑,虚与委蛇呢?宝菊早把脸上一套,心里一套、运用的炉火纯青了。他同觅棠拱了拱手,悻悻地笑道:“如此冷心冷肠,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到手?表妹,看在我今天也曾出手相助的份上,苟富贵,勿相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