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检察官(4)
尹铮拔脚往不远处的车上奔去,片刻又跑回来,将一本崭新的硬皮书塞进明澈手里。
书页侧边干净洁白,不像翻过。律所出书都是为了宣传,车里堆一摞没开塑封的不稀奇,这本开了塑封已属不易。明澈估摸尹铮刚才那话就是套近乎地没话找话,也不揭穿他,收下了书,就要进二分院。刚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尹铮别把昨天她说的话告诉别人。
尹铮从善如流,伶俐答应,“我知道的。你那话政治不正确,被人知道不好。姐姐你要是加我微信,我保证时时刻刻记着要管住嘴。可你要是不加……我脑子不太行,没准什么时候就顺口说了。”
“……”
加过微信,送走二世祖,明澈按图索骥,照着大厅海报上的地址找到上课地点。能容纳百来人的阶梯会议室早已挤得满满当当。高雪晴借着要拍照的由头,跟人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此时正忙着架三脚架,一见明澈进门就招招手。早春,日光耀眼却不猛烈,窗缝里偷溜进来几丝和风。明澈穿过人群至那偏安一隅坐定,心安理得地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前排有人喊一嗓子,“徐律师来了!”
周围恼人的嘈杂霎时被静了音。
俊美无俦的高大男人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在注目中稳步走上讲台。或许是因为距离遥远,也或许是因为日光太亮,明澈眯起眼睛,觉得几乎看不清他。可明澈知道无论是宣传海报中还是庭审直播里,这个男人永远英气逼人,永远威风八面,雄辩时字字铿锵,诡辩时揣奸把猾。他参与的大案明澈难以触及,而作为检察官,明澈很难不渴望把如此扎手的辩方律师送进去。
律师和检察官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虽然身处不同阵营,且律师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公权力,但对于金字塔顶端的刑辩律师,检察官们大多怀揣四分恼怒三分仇恨,又再余下三分敬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就连请徐大律师讲课,也美其名曰“师夷长技以制夷”。
徐翊白向台下略一扫视,拿起话筒,淡淡向众检察官打了声招呼。
不需要介绍来自某某律师事务所,甚至不需要介绍从业经历,或许这就是名律的底气,只说名字就已是最好的介绍。男人的声音略沉,烟嗓,带着令人战栗的磁性与颗粒感。声音未落,明澈忽地对上徐翊白的视线。那双眼睛太深,又太锐利,如同喀喇喇划破空气的刀,明澈没来由地心中悸动。
高雪晴咔嚓咔嚓拍照,参加讲座的重点完全走偏,口中不住赞叹,“太帅了。”
一小时的演讲明澈大概走神了一半时间。挨到另一半,明澈翻开尹铮刚才强塞给他的书。
从后往前一页页掠过,都是律所中执业律师接过的典型案例和工作感悟,通篇反复强调刑事案件中专业律师不可或缺的地位,再拿腔拿调掰扯两句良心与情怀。转瞬只有硬质封面按在指尖下方,而扉页竟赫然写着:赠周检察长。下书几行赠语,落款徐翊白。字迹遒劲洒脱,写至末尾甚至穿透纸张,在次页留下重重墨痕。
明澈在心里攒了一遍,大概猜出这事的前因后果:车里的书原是徐翊白准备给二分院周检察长的,可下车时忘了带,阴差阳错被尹铮拿来借花献佛,送到她手中。
君子不夺人所爱,明澈盘算等散场之后将这书还回去。转眼已到提问环节,周围热络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徐翊白的目光在台下游走半圈,“后排靠窗那位女检察官,最后一个问题交给你。”
整个会议室中的视线霎时集中在明澈身上,如同一支支杀人箭弩。明澈猝不及防,如坐针毡,被箭弩戳得四下漏风,硬着头皮接过自远处传来的话筒。
明澈压根就没举手。
徐翊白正似笑非笑将她望着,嘴角微挑,带着恰如其分的客气与冰冷。气氛到了,不和这稀泥不合适,明澈起身,随便拿个问题对付,“请问徐律如何看待工作之中法理与情理的平衡?”
偌大会议室中零碎响起不轻不重的笑声。一向不苟言笑的徐大律师竟也笑了出来,可能是觉得这问题太过幼稚。而周围那些发笑的人,也不知是笑检察官问这种问题有失专业,还是笑竟有人相信徐翊白这样的名律心中仍然残存“情理”。
问题虽然无甚价值,徐翊白亦答得漂亮,说法不外乎人情,说法理亦有悲悯,旁征博引夹叙案例,还借用了刑法学研究所所长日前讲座的讲话内容,一席话冠冕堂皇,顺利赢得近乎虚假的汹涌掌声。
讲座结束。会议室众人鱼贯离场,徐翊白仍在台上与簇拥上前的几位检察官闲聊。明澈磨蹭着让高雪晴先走,说车不用等她,只是拖延半天,台上应酬仍未结束。明澈失了耐心,抱着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溜出后门,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明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