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旧事(49)
手被反绑着,她艰难地挪动身子,一点点直起腰来,“一封信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那人笑了,下台拿了一个瓷盆踢在台中央,划了一根火柴便将那信烧了。
“你凭什么烧我的信?”苏幕遮心急如焚,又愤怒至极,想要起身去护住那封信,又被两个人按住。
信在火光里被焚烧成灰烬。
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台下的人们四下散去了,教授夫妇被拖着关押到学校的住所了,苏幕遮眼睛要喷出火来,跑到那瓷盆那儿,望着里面的灰烬发呆。
“冥顽不灵啊。”那人摘了他青绿色的学生军帽,从腰间抽出皮带,示意将人拖到一旁。台子侧面又有一个立柱,两个人将苏幕遮架起来,拖至立柱那儿,又将人死死地绑在上面。
皮带是铜扣的,那人示意两个人闪开,便抡起来朝苏幕遮身上打去。声音结结实实,像春日里的爆竹。一皮带下去就带出一道血痕。她上了年纪,这几下着实有些吃不消,但还是挺着一股硬气一声不吭,彷佛那皮带并没有抽在自己身上。
“□□分子就是人民的公敌!交代你的问题!你跟那教授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袒护他们?”他抡了几皮带后,气喘吁吁地呵斥。
苏幕遮轻轻地笑了,她颤抖着身子抬眼看他,“小子,这几下算什么,我进日本宪兵队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你找死,”那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又挥着皮带狠命地抡了几下。旁边有人拦下了,“头儿,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咱们明天接着审......接着审......”
***
白日里,他们放苏幕遮回去处理伤口,她也不去管那些伤口,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在日落黄昏时来到音乐学校。
那封信的残渣还在这儿,她得想方设法找到它。
被烧的信的灰烬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将那些残留的收拢起来,小心放在塑料袋里。
不远处的教室有音乐传出,她循声走了过去。
是昨日接受审判的那两位老教授。嘴角的红肿还未消散,他们穿了礼服,是那种正式场合演出的十分庄重的礼服。下面却没有一个学生。
他们看见了苏幕遮,发自内心的笑了。
“孩子们都到乡下去了,这里已经很久没上课了。”老人解释了一下,继而又心怀抱歉道,“对不起啊,苏记者,是我们连累了你。”
苏幕遮摇摇头。
“今日也是极有缘,苏记者不如坐下来,听我们弹奏一曲吧。”
“好。”她应下了,靠在窗边坐好,落日将教室照的红彤彤的。
两位老人在钢琴面前坐下,四手连弹起来,弹奏的曲目是《梁祝》。一曲毕,苏幕遮还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
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位老人同她说了声“保重”,牵着手走出了教室。
第二日,苏幕遮刚出门,就听到了街上有人说,一早上,有两个人从音乐学院最高的楼层跳了下去。男的在下,女的摔在他身上,两人至死还牵着手。
苏幕遮想起了老人昨日盛装弹奏的《梁祝》,心里骤然一紧。她匆忙地跑到那儿,只剩下了一滩血迹。清洁工正在机械地拿水冲刷地面,没有丝毫表情。
“这儿的人呢?”苏幕遮出口的声音都颤抖了。
“被拉到火葬场了啊。”
苏幕遮又匆忙往火葬场赶去。在那儿,她也没有见到那老夫妇。工作人员将他们已经火化了,和其他的“□□”骨灰烧在一起。
苏幕遮捧回了一点骨灰,装在小罐子里,埋在院子里的那颗夹竹桃下。
世道乱了。她想。
□□会又开了几回,打也挨了几顿,苏幕遮麻木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她总是能想起那天听到的钢琴声,那是通向自由和解脱的绝美之音。
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她换上了好看的衣服,卷了发,穿上了高跟鞋,光鲜亮丽的走在大街上。那个时候,没有人敢穿的好看了。
路过福州路的时候,她看到了曾经的小照相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她和沈犹怜一起来这里拍照,年轻的摄影师说,可以给我们橱窗也放一张吗?再回想恍如隔世,如同过去了一个世纪。
橱窗里的照片还在,两个人笑靥如花。另外一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字又极富讽刺意味。
街上有火光,苏幕遮被人拦下来了。她先是被粗鲁地拉过去剪了发,又被命令脱了外套和高跟鞋,然后几人将那些东西扔进了火堆,劈里啪啦地爆裂出一阵声音。两只裤脚管也被人剪开。
苏幕遮就那样麻木地、没有任何表情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