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旧事(2)
她口中所说之人叫戴赫伦,有权有势,还带着点书卷气,将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比了下去,与母亲也算是登对。
可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这就意味着,她被母亲抛弃了,像从前父亲抛弃她们那般。
苏幕遮想到了上午先生讲到的那句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她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又有什么理由祈求她带上她?
“嗯,那挺好。”苏幕遮低下头,眼睛涨得有些发涩。她掩盖情绪似的扒拉了两口碗中的米饭,就着母亲刚刚炒好的菜,艰难地咽了下去。
不愧是第一次做饭,那饭菜的确中看不中吃。
“你的学费都是你爸爸出的,以后也无需经我之手了,你自己找他要就好。”交代清楚后,唐仁美没有再说什么。
唐仁美并非没有感情,只是习惯了为自己打算。在这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她的生活里可以没有亲情,但绝不能没有爱情。换言之,苏幕遮只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绝非全部。况且,她已经长大,她还有她的父亲。
可在苏幕遮的世界,唐仁美就是她的全部。
晚饭后,苏幕遮待在自己的房间,听见屋外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决绝又刺耳。
她拿起了一旁的《李尔王》随意翻阅起来。那是英美文学课上学过的莎士比亚戏剧。剧中,国王李尔王对大女儿、二女生是何等的好,可晚年,却被他们赶到荒郊野外,十分凄惨,差点丧命。从前,苏幕遮是断然不相信有这样悲情凉薄的亲情的,此刻却全然信了。
即使从始至终都明白母亲的不近人情,可她竟是如此舍不得。
第二日,唐仁美还在熟睡。苏幕遮不知做几人的早饭,便还是照旧做了两人餐。她没有叮嘱母亲起来热了饭吃,亦没有同她告别。
小巷里,叫卖早餐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她最爱吃的桂花糕粥。苏幕遮想,以后,若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便出来小摊买了这早饭,省去了很多麻烦。
傍晚时分,她孤身走在弄堂,却也与往昔截然不同。拐角处,那盏路灯罩着铁锈,蒙了灰尘,光线如烟雾般缭绕,昏昏暗暗,不清不明。
回到家时,唐仁美已经离开了。桌子上,她留下了另一把租来的房间的钥匙。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独自黯然神伤。从昨夜隐忍到此刻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新学期伊始要交学费。趁着周末,苏幕遮坐了电车前往苏公馆。
苏公馆是一所偏宅,林荫遮地,掩映在群山翠绿之中。巍巍的白房子,诺大的庭院,像是远离了闹世的喧哗与浮躁。这是做茶商的父亲年轻时修建的,这里有她曾经的记忆。
“啊呦,大小姐来了啊。”吴妈热情地迎了上来。
只是,还未来得及进家门,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苏幕遮转身回望那派头十足的汽车。
车门打开,高跟鞋点地,一位婀娜的少妇跨出车来。她穿了粉红色的旗袍,身影袅袅。头发做了最摩登的发型,耳上的珠宝色吊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待她昂首挺胸、步履轻盈地到了近前,苏幕遮闻见一股庸俗的胭脂水粉的味道。
她是父亲苏漠童新娶的姨太太张素云,比苏幕遮大不了几岁,却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当家人的模样。
“呦,这是谁啊?怎么,又来找你爸爸要钱了?”张素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斜视着苏幕遮,阴阳怪气道。
“跟你有关系吗?”苏幕遮语气冰冷,不卑不亢。
“哼,你用苏家的钱,竟大言不惭地说跟我没关系?”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冒犯到了,有些气急败坏,“我告诉你,你爸爸去外地销茶去了,要走数月之久,你休想从这儿拿走一分钱!”
“他到哪里去了?我给他写信。”苏幕遮反问,语气却也不是求人的姿态。
“经商之人四海为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她慵懒地抬眼,“行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回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你......”苏幕遮咬牙切齿,明知她在敷衍自己却毫无办法。
“吴妈,送客。”张素云冷笑一声,又看向一侧的吴妈,言语间尽是尖酸刻薄,“还有,别对谁都笑脸相迎,搞清楚你的主子是谁。”
苏幕遮气的转身离开。
回到弄堂的时候,已到了晚间。这小小的巷子里,房间鳞次栉比,一家一户发出点点的灯光,摇曳闪烁,微弱却又稠密。
可这万家灯火,终究没有一处是自己的家。
她鼻子一酸,在昏暗落寞的小巷踽踽独行,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