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8)
曾经在北平时,功课繁忙,又兼暗职,虽然一得空便往叔父的归园跑,知她常在那里读书,却总也难见上一面。
偶尔擦身而过,也只是克制而礼貌地点一点头,呼吸都为那翩然远去的背影停留。
那时候,他不知道有多羡慕程近书和奚玉成。
若是能长留山中,此情此景,此星此月,夫复何求。
可是,他及时止住翻涌的情绪,用力地在心中告诫自己,陆应同,别想倚着酒气发疯,清醒一点,你不是自由的,她也不是。
“我不矮,中学毕业时我就有一百六十八公分了。”回房前谢云轻忽然郑重其事地说。
“嗯。”陆应同立刻认真地低头看向她眼眸,酒气纠缠着茶香,赞许道,“嗯,你不矮,你一百六十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传下去,谢云轻一百六十八!”
朦胧间,他看见,谢云轻的神情在柔和的月色下又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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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轻(168)
陆应同(186,老婆168)
谢云轻:?
第4章 三千里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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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周二,谢云轻一早就去了镇上邮局,回来时说学校迁往昆明的日期要提前。
“有几条路线,水路是经粤汉铁路到广州,取道香港,坐船到海防,再由滇越铁路到蒙自,这是目前来看参与人数最多,也是最稳妥的路线。”
“第二条呢,我觉得你也许更感兴趣,文学院的几位教授,据我所知,有朱自清先生、钱穆先生、冯友兰先生,他们都从这条经由广西的路线去昆明,多数时候是乘汽车,路上或许颠簸一些。”
她停下,接过陆应同递来的热茶。
这几天他们为清存货,减轻迁移路上的负担,没日没夜地对月、对雨、对山、对河,也对野鸭子们烹茶,陆应同煮茶的手艺更是突飞猛进,渐入佳境。
谢云轻举杯浅啜了一口,润润嗓子后继续说:“还有两天的时间,你可以再想想。”
“不是还有第三条路线吗?”陆应同问完又多问了一句,旋即意识到对方也许并没有与自己同行相伴的打算,话音还没落就后悔了,“你选水路还是汽车路线?”
“我选第三条。”
谢云轻答完也明显尴尬了一下,“刚刚太着急,我以为我已经把这几条路线都说过了。”
第三条路线是最艰苦的。
从长沙溯江至益阳,然后徒步横穿湘、黔、滇三省,全程预计三千五百里。
“学校说,只要体检合格就能参加这个步行团,重庆已经指派一名驻湘的中将参议担任团长,我们系的李继侗教授也在,沿途都是军事化管理,安全上不会出大岔子。路上可以观察到许多以往接触不到的风光,湘西、云贵高原一带有许多罕见的植物,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云轻笑笑,眉梢微动,“你说的,‘坐禅岂能成佛’。”
“那是怀让大师说的,我不过发扬一下而已。”陆应同应着,思绪却拉远了。
那可是整整三千五百里路,山野田地,烈阳风霜,她的腿脚能支撑得了吗?
一时想得入神,茶杯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弦音,迅速将他拉回现实。
“其实抛开其他不谈,我想选的,也是第三条路。”他正色道。
谢云轻颇有些惊讶:“你也想看风景?”
“有部分原因,但不完全是。”
陆应同的目光不自觉地一凝,接着,一字一字地说道,“虽然这一次是战败撤退,但还是想从我们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走到目的地。”
“没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身为中国人,我并不愿借道他国。”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意义。”
他的目色中忽地闪烁起一种谢云轻从未见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其实他和他的父亲并不一样,谢云轻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或者说,从初见那一眼开始,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只不过学业杂务繁重,这些天稀里糊涂地走过,却也没有好好想过他们之间究竟该要如何相处。
现在的我们,算是朋友吧?那天之后她时常想起这个问题。
陆应同的那一番话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即便是撤退,也要用脚步丈量自己国家的土地,而非亡命他国,狼狈乞求。
这样的陆应同,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在归园的绿草地前,朗声与人针砭时弊、毫不畏缩的陆应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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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长沙与大部队会合的前一天,谢云轻邀陆应同一起又登了一次祝融峰。
两人给火神庙供桌两侧的灯里添了些灯油。
谢云轻在供盘里摆满了清晨刚采的还带着露水的观音笋,用手帕擦去指间的细泥土时,忽然扭头问陆应同有没有什么信仰,或之类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