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78)
再开口,话题仍回到那个侍童身上:“他是年纪不大,才十六岁,两年前到香港投奔堂兄。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妹妹才十四岁,就被他送到骆克道的慰安所里当了大和抚子,而他却因此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枚奖章,还凭此破例获准进入陆军部服役,可最后还是因为先天有疾,不能去前线挣军功,只能在这里供人杂役驱使。”
程方遇俯身拾起弹壳,神色不知怎的僵了一下,声音冷了下来,“他的堂兄,就是陪观青木弘长进行活体解剖实验的那五个人之一。”
就在那次试验后不久,经她设计,侍童的堂兄醉酒后走火打伤高野栄次郎的朋党——一名陆军准将的儿子。
后来高野一力促成判决,还派心腹执行。
堂兄死后,那个侍童更没了依靠,却没想到转头就攀上了高野那边的关系。
程方遇叹了一声:“可见一个人的选择,有时,跟血缘亲疏没有太多干系。”
施费恩不禁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迷茫,扯起嘴角,浮起豁然的一笑。
程方遇亦是一笑,然后起身经过他身旁,掀开船帘走了出去。
“这儿是我能摆脱军部控制逃得最远的地方。天快亮了,陪我看一看吧。”
施费恩依言随她步到船头。
微波轻晃,稀薄的雾气中,一轮渐隐的月亮在她肩头冉冉地移动。
过去,联大的先生们喜欢在月色明亮的夜里办月亮会,有时是读书分享,有时是时事讨论,经常还有面对广大居民的优生优育学讲座,这样老少咸宜的月亮会施费恩听说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参与过。
后来加入地下党,成为滇区大中学校思想组的一只梭子,也只是不露面地办一些室内的读书会。
自南京沦陷,他从江南铁路一路逃难入湘,到昆明,再到香港,六年过得真快,原来他都这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
海风斜斜地飘过来,掠过程方遇修长的侧颈,携了一片细雨。
施费恩闭眼感受了一下,冰凉凉的。
虽是盛夏,可凌晨的风一吹,难免很有些寒意。
他折回到船篷内,取了长柄雨伞,在她身边撑开。
雨势渐大,映得她周身雾茫茫的一片。
风盘旋着一下比一下更猛烈起来,夹杂着阵阵的乱雨点,暴雨很快落下,将他们两个人都淹没在雨雾之中。
程方遇站得笔直。
“日本人在每一个占领区伤兵所里都会种上几株樱花树,以抚慰士兵们的思乡之情。他们发动侵略战争,害得几千万人流离失所,生无可依,却祈盼自己窗前的樱花树永恒灿烂。”
她望向北边渣甸山后的方向,忽然开口,“这些年身在虎狼之穴,我一直在想,我不能被人拿住把柄,不能让高野那帮人得逞,我一定要等到你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施费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她心中所想,脑海中蓦地清明。
“去年,远征军从缅甸撤兵,我所在的连队被困在雨林,那时候正是雨季,我差一点就要死了。”
想到那段经历,他心中不受控地一颤,深吸口气,撑伞的手也攥得更紧了些,缓缓道,“从小到大,我经历过很多人的死亡。我本以为我不怕死,可真到了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很怕,特别怕。”
程方遇转过脸,目色沉静而真挚,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很怕,怕自己死在异国她乡,来世没有办法托生成为中国人。”
施费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实话,直到现在,这个念头,我每一次想起都会感到很害怕。”
程方遇很斟酌地开口:“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我对我的信仰矢志不渝。”
谈起这个,施费恩不觉正色,心中却并不感觉压抑和束缚,“不过我还知道,我所信仰的那面旗帜,它会包容一切真诚积极的心愿。”
程方遇“嗯”了声,目光挪回远山的方向,心中似有所想。
波涛起伏不平,他们弃了小船,在岸边的凤凰花林里缓缓而行。
“你的梦魇,也是我所惧怕的。”
程方遇的目光瞬了一瞬,然后无限惆怅地说,“四十五年前,英国用坚船利炮将香港租借了去,说,租期九十九年。可还未过半,日本占领地政府的牌子就挂上了。虽然说,如果死在这里,我也未必感到遗憾,但……”
她沉默了一下,才说,“只是不知道,五十四年后的香港会是什么样子。从前我没有家,它也没有家,可我如今等到了你,那么,将来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应该会不一样的吧。”
片刻,施费恩恍然:“你的瑰园……”
程方遇侧首看向他,眼中恢复了初见那一刻的光彩,唇边噙着笑,干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