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6)
“据说这是南岳山泉水酿出的酒,一杯七窍通明,两杯祛病延年,三杯……”
陆应同举杯一饮而尽,不敢让它在嘴里多作停留,赶紧囫囵咽下肚,亦不敢回味究竟是何等的“美味”。
谢云轻笑眯眯地问:“三杯后怎么样?”
陆应同终于明了方才她为何对男孩微笑又摇头,忧伤地望向外面的天空:“三杯当场飞升。”
谢云轻抚掌:“陆大才子好会找地方,南岳这方宝地儒、释、道兼有,连圣经学校都是现成的,请问你想当谁家的神仙?”
陆应同苦笑一声,摸摸小男孩的头,亲切地问:“听说酒里有冬虫夏草,还有肉柱灵芝?”
小男孩奋力地点头:“有虫有草,有肉有汁,哥哥,我真没骗你,这酒可是我亲手酿的。”
陆应同含泪塞给他一张五元法币,恳切地嘱咐了句:“这行道阻且长,你好好学,一定记住,学成前要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
“实在不行,自己先尝尝。”这句尤为语重心长。
“好的哥哥,我记住了。”男孩重重地点一点头,低头看向手里的钞票,迟疑道,“好大的钱,我找不开。”
陆应同刚要说不用找,只见他抱起酒坛扭头飞奔出了店门,也不知什么意思。
陆应同和谢云轻吃完饭,又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很久,还是不见男孩踪影。
直等到陆应同忍不住想把那副早已吃干抹净的酱鸭架子再拼完整的时候,只见那男孩双手不空,拎着两个大纸包回来了。
“哥哥,这是我娘摘的云雾茶,喝了也能成仙的。”他将纸包塞了陆应同一满怀,又腾出手去掏短褂内里缝着的一个小兜子。
末了,数了一手的铜板,率真地全部递给对方,“哥哥,你不要生气,我娘只找到这么多。”
陆应同抬眼正看见谢云轻冲自己微微摇头,心下会意,于是不再推拒,自然地收下那一满手的铜板,放进裤兜里,发出琮琮琤琤的响声。
“怎么会生气呢,我要赶紧回去烹茶成仙,高兴还来不及。”他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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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烹茶,就得置办烹茶的器具,既是喝了能成仙的茶,这器具还不能太粗糙。
可是陆应同和谢云轻在衡山最多还能停留十天,一套茶具带在行李中稍显冗余,弃下又未免奢侈浪费。
陆应同一脸愁云惨雾,将两个大纸包并做一摞拎上,往谢云轻执着的油伞底下凑了凑,忍不住想仰天长啸。
“你喝多了。”谢云轻离陆应同远了一些,伞却凑近了一些。
“是吗?我才喝了一杯。”陆应同直直地看她。
“你的脸很红。”谢云轻又远了一些。
“哦。”陆应同一把握住她执伞的那只手,往怀侧里猛地拉过来,呼吸只在咫尺。
对方的声音传到她耳边,嗡嗡的,叫人心乱,“举高一点,你太矮了,伞沿都挡住我眼睛了。”
陆应同迷迷糊糊的,瞧见谢云轻的脸、耳朵、脖子瞬间升腾起一层绯色,仿佛染了一簇初开的芙蓉。
是我看岔了么,他揉揉眼,可那一抹红,分明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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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回学校的一路上,陆应同都只能望见谢云轻的背影。
其实以往他们同行,常常也是谢云轻走在前面,陆应同跟在后面,但时不时地,谢云轻还会回头看看他,说上几句,或者答上几句。
这回对方一声没吭,闷头直往山上冲。
陆应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心里燃起一股无措的焦急。
谢云轻在重庆的时候,父亲用过怎样的审讯手段对待她,陆应同并不十分清楚,但想来以中统的习惯,架上老虎凳吓唬吓唬是免不了的。
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也发现了,谢云轻除了发现新奇的植物会稍微加快点步伐以外,从来都是慢慢地走,他也就慢慢地跟。
“你慢一点,你的……”他想要提醒谢云轻小心脚下,旋即意识到这是她的伤疤,只好哽了一哽,咽下不说。
望见校舍门前那条河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能够稍稍放下一些:总算她能歇着了。
可是打架的野鸭子不见了,心又不免一下提到嗓子眼:难道刚刚吃的酱鸭是它们中的一个吗?
呜呼哀哉,谢云轻怕是真的要被他气死了。
一跨进合院的门洞,陆应同从未如此锐利过的目光立刻追上了那些正在廊下扑棱翅膀的鸭子们。
它们倒是胆大心粗,见有人靠近也不生怯。
陆应同一时玩心大发,悄么声摸到廊柱后,然后乘不注意哇啦啦大笑着一下跳出来。
鸭子土著们立刻纷纷四散惊逃,等跑远了回过神,又气势汹汹地整队杀回,追在陆应同身后嘎嘎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