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2)
杂乱的打闹声中,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相较于书画,晏初水对人类实在没有太多兴趣。
画的内容是传统题材,但构图独到,为了突出不老松,放弃了大片重叠的高山,只画局部,西边为石,东边为树,当中的瀑布将画面一分为二,气势大开大合,而大开合中亦有小起结,例如松枝的穿插生动复杂,二叠瀑布打破了画面简单的结构。
更令人欣喜的是山石的笔墨颇有古意,勾皴点染都十分老练,大小斧劈皴结合自如,纵然只有一角,却将山峦整体的气势悉数释放。
晏初水的神情略有舒缓,这是他看到好作品时的惯常反应。
因为这确实是一幅好画。
用墨干净,下笔灵动,印鉴清晰,等等,都是真品的佐证。
他退后一步重新戴上眼镜,“这画——”
戛然而止的两个字让一室的混乱归于平静,扭打中的两人都停下动作,屏息以待。
涉足艺术品拍卖的人都知道,墨韵的口碑是用不出赝品换来的,而不出赝品靠的就是晏初水的火眼金睛。
只是大拍中拍品数量庞大,不到百万、千万级的作品一般不会劳动晏初水亲自鉴定,像这类万级作品在春拍上也只是热场的存在,主要是为了吸引刚刚介入艺术品收藏的人群,带动气氛罢了。因为价位不高,所以几乎不会出现赝品,加之委托人又是画家的直系亲属,怎么看都是陈先生这个外行在无理取闹。
观察到晏初水细微的满意神色,殷同尘心中料定,墨韵的口碑保住了!
毕竟,真品必为佳作,赝品一文不值。
果不其然,晏初水转过身来,语调轻快地说:“画得真不错。”
正举着一只青瓷茶杯的刘江兴奋地大赞:“还是晏总有眼光,以后家父的画都委托给你们了!”
晏初水没有接话,而是将目光转向半信半疑的陈先生,笃定地点头,“这张画的价值绝对不止六万,陈先生要退货没有问题,我本人愿意以更高的价格从刘家买这张画。”
听到业内顶尖鉴画师说出这样的评语,陈先生的半信半疑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高举的拳头也缓缓落下,神情复杂又有些不甘心。
“晏总,你的意思是这画是真的?可是……”
晏初水伸出右手,食指指腹在画面空白处轻轻抚过,墨色的眼瞳和画中坚硬的山石如出一辙。
“当然不是。”他似笑非笑地说,“刘林画不出这样的好画。”
空气一秒凝滞。
剧情的急速转弯让所有人猝不及防,殷同尘预感到一场更恐怖的风暴即将来临。
刘江的情绪比陈先生更激动,青瓷茶杯直接砸向地面,瓷片崩裂,茶水四溅。
“你瞎说!我父亲刘林可是——”
晏初水侧目与之对视,分毫不让,“他要不是退休前做了两年美术馆副馆长,根本卖不到八千一平尺。这画应该是你自己落的款,听说过你没怎么学画,字倒学得还行,至于印章都在你手里,盖一下也不是难事。”
他轻叹一声,颇为惋惜地补充,“我要是收这幅画……”他两手在画前打了个方框,“估计得把落款裁掉,太糟糕了,简直毁了这幅画。”
比这些话更令人难堪的是,他是认真的。
刘江恼羞成怒,“晏初水!你凭什么说画是假的!难道我父亲几十年还画不出一张好画?难道全国就你一个鉴画师不成?”
除了羞愤外,刘江依旧有一份自信,只要他拿着这幅画去找别的鉴定专家,以他的身份,以画的质量,所有人都会看真,所以他才有大吼的底气。
晏初水递了个眼色,示意助理把画拿给刘江看。
“你说的也没错,可这张画用的纸是今年刚产的,宣纸的火气还没褪尽,但你父亲不是去年就已经过世了吗?”
刘江哑口无言。
“全国当然不只我一个鉴画师,只是我看假的画,谁敢看真?”
同理,假如晏初水看真,也极少有人会看假。
可他依旧自砸招牌。
刘江觉得他是疯了。
一旁的陈先生顿时喜上眉梢,然而晏初水却没有给出什么好颜色。
“出了赝品,墨韵一定会承担责任。不过……”他将目光投向方才的打斗现场,“你刚刚撞到墙上的一幅字,那是林散之先生的草书真迹,我去年三百七十八万收的,好像蹭破了一个角,正好你的律师也在,定损后法务会直接联系他。”
“……”
给完陈先生交代,晏初水也给了刘江一个警告,“根据《拍卖法》你是不用承担责任,但这件事我会通知各大拍卖行,你应该暂时都卖不了画了。至于茶杯……”他低头看向脚边的一片碎瓷,“还好,不是太贵,只要一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