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62)
晏初林向前走了一步。
她走路一向没有声音,脚尖轻轻点过地面,一点灰尘都不能沾染。
挑剔、谨慎、爱干净……应该是他们姐弟共有的习惯,而讽刺的是,晏初林已经在这个破旧脏乱的托管中心住了整整十二年。
这里的病人大多数是被家人放弃的。
放弃与遗弃不同。
遗弃是弃之不顾,而放弃,是以低廉的价格将一个大包袱甩出去,又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这大概是精神病患者最终的归途。
因此,关在这里的病人比疗养院、养老院的更替得快,短则十天半个月,长的也不会超过五年。
晏初林绝对算得上元老级人物。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从花季少女到将近而立,她的容貌变化不大,或许是环境所致,在这里,时间的意义只有那些离去的人,而时代的变迁更是与她无关。
她不记得与她同病房的人叫什么名字,甚至有些病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忘记,他们的身份只有床号与病症,名字是最无关紧要的存在。
但晏初林一直记得一个名字。
她弟弟的名字。
她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这一天她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可她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他啊,永远也逃不掉她的。
“你想我吗?”
她继续走近,走到他眼前,冷幽幽地望着他。
晏初水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巨大的寒意从脚底攀爬,束缚住他的四肢,从骨头到血肉,都成了坚硬的冻土。
那天隔门一眼后,他在黑夜里站了许久,还以为十二年过去了,那些恐惧早已淡化。
然而他错了。
有些恐惧是外在的,可以慢慢克服。
而有些恐惧是内在的,在骨血里流淌,是一种抹不掉的生理记忆。
活一天,记一天。
至死方休。
他绝无忘记的可能。
三四岁时,他们一起上幼儿园,晏初水和一个小女孩趴在矮桌上画画,晏初林走过来,直接把画笔扎进了那个女孩的手掌。
晏初水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
幼童的哭声格外凄惨,鲜血浸染了画纸,晏初林随手拿起一支笔,给那些血红的斑点画上黑色的枝条。
像一幅新画一样。
她微微一笑,欣赏自己的作品。
再然后是小学,体育课上,男孩子们在操场上玩球,她走过去,高傲地对他们说,把球给我。
没有人搭理她,还有调皮的男孩冲她做了个鬼脸。
当天放学,那个男孩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胳膊和鼻梁骨。
孩子们尖叫着四下跑开。
晏初林却站在楼道里咯咯发笑。
一次意外是意外,两次意外就不是意外,她被送去医院做检查,最终确诊为暴力型精神分裂症。
她不能再上学,也不能再出门,而是打针吃药,接受治疗。
作为与她血脉相亲的人,晏初水起先并不怕她,他觉得姐姐只是病了而已,吃药后就会好转,所以他总是陪着她,任由她发泄脾气。
因为她说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如果连他都要离开,都要背叛,那她在世上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
这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暗示,时间久了,他慢慢认同。
哪怕觉得不对,也会尽力理解,同时心怀期待。
期待她能有康复的一天。
她似乎是有过短暂的康复,三天、五天?还是一周?晏初水不太记得了。但随着他去黄家学书法开始,一切陡然恶化。
她变得愤愤不平,想要得到晏初水拥有的一切,假如没有,就歇斯底里地发疯。
十岁生日那天,她许愿今年可以出门上学。
晏初水看见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并不吓人,他闭上双眼,许了和她一样的愿望。
可是——
昏暗的走廊转角,他听见姑妈晏青溪对她说:初林啊,你许愿有什么用,就算你的病好了,晏家的一切也不会是你的,都是初水的呀。
晏初林问:为什么?我和他不是一样的吗?
晏青溪讥讽地嗤笑,怎么会一样呢?你看,姑妈才是和你一样的,我还没生病呢,你爷爷都只把厂给了你爸爸一个人,你说你爸爸将来会把家产给谁?
没有人可以轻易接受不公,尤其是晏初林。
从那天起,晏初水就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只有他死了,那些她求而不得的东西,才会真正属于她。
她要他要死。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念头从未动摇。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拧起眉头,稍有不悦,“是你聋了吗?”
“……我不想你。”
他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艰难地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