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有点睡不着了。”
他刚洗完澡,肌肤上散发出很清淡的沐浴露香气,像淋了雨的夏天,她贴上去,鼻尖轻轻拱着。
“睡不着就跟我聊聊天,”他很受用跟她的亲密,手指陷入她发里,轻轻摩挲着,“说说我不知道的以前?”
她半梦半醒地说了好多,从高二的转学、艺考的艰难,说回在那之前、更久之前——说起那件校服对于她的意义,在她整个人格塑造期,都经受了舅妈一次又一次的诋毁和打击,说她不如表姐漂亮,说她不如表姐高和瘦,不好好学习以后没有出路,当然她后来才知道,“为她好”所以一直批评她,只是舅妈的托词。
——只是舅妈在将她交还给父母时,面对所有长辈亲人,冠冕堂皇的说辞。
她是在长大之后,和朋友的聊天中,说起从前一次又一次的复盘,才渐渐明白,那时候舅舅好赌,成日打骂舅妈,舅妈恨但也无能为力,舅妈艳羡也嫉妒她的父亲拼搏上进,嫉妒她父母可以一起打拼,但自己只能遭受压迫。
她是舅妈情绪发泄的出口,也是舅妈找回自尊安慰自己的工具。
起码在舅妈的口中,表姐如此优秀,而她如此不堪,仿佛这样,舅妈便能心态平衡。舅妈刻意给她买不便宜但不好看的衣服和发夹,刻意给她梳不好看的发型,日复一日下她长成舅妈掌控下的样子,直到后来才得以解脱。
所以那件校服对她,并不只是一件校服,是将她快要被完全击垮的自尊,重新撑了起来——他没有让那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其实假如没有在一起,你也带给过我很多积极的东西,”她说,“所以不要觉得有哪里对不起我,因为你,我才是更好的自己。”
刚在一起时,她并没告诉他高中的事情,也是她不希望他因为愧疚而更爱她。
她希望他爱她,就只是因为她是她,不是为了补偿那一年的疏漏,不是因为感动,只是因为她可以。
江溯唇角贴着她额头,闷闷答了声好,他想应该没人比她更好,即使他错过了这么多年,每一次提起从前都会沉默,她还是这样温柔地告诉他,不怪他,让他也无需责怪自己。
顿了顿,他说:“不是你的错。”
她知道他在说舅妈的事,半晌嗯了声。
舅舅后来被胃癌折磨了数十年,在极端的痛苦中去世,表姐不愿再和舅妈来往,组建了新的家庭,舅妈花光积蓄,每月虽有抚养费,但过得很差。
她之前跟何妙说起,何妙还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现世报罢了。
就像她后来也听人说起,高中时校园暴力的那批人,现在也都如脏污处的蝼蚁,其实她不伟大,也从来没想过原谅她们,只是听到这些消息时又会觉得,何必呢。早知如此,当初何必。
她是走在光下的,她不会再去回头看她们了。
她终于泛起些困意,又听江溯说起从前,和她的猜测出入并不大,他刚出生不久父母就分开了,母亲很快去了很远的城市重组家庭,但外婆爱他,他就在出生处被外婆一手带大,有很融洽和谐的童年,一切幸福。所以他是舒展的,是自洽的,即使没有父母在身边,但外婆给他的,早已高于中国式教育下许多父母给子女的。
他父亲在他初中那年创业成功,公司拓展,即使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也没给过钱和关心,因他父亲还有许多情人要养,一个接一个地生,但生了五个,都不是刻板庸俗印象里“能继承公司”的男孩,终于,高中那年,他被其实并不爱他的父亲强行带回了家。
少年当然不愿意,但外婆那时生病,医药费不是笔小数目,江父以此要挟他,说以后若他好好学金融接管家业,这笔钱就算做送他的。但他心里始终用“借”来定义,家里很吵,怎样的人都有,全和他没有丝毫关系,寒暑假不在学校时,他就会找个有位置的地方出去。有时是图书馆,后来变成音像店。
后来矛盾爆发,江父质问他,让他不要不识抬举,不接管这个公司,难道他以后还能做出更有成就的事?那个男人说,这就是你这辈子能走到的最高处了。男人要他匍匐,当做恩赐地接过这个公司。
于是他登高。于是他开始提前学所有的知识,接过电影组递来的剧本,他会站在最高处,也确实是超越了那个公司千万倍——一个顶流的估值,约等于一家上市公司。
而他顶流了七年。
她问:“那那个公司后来呢?”
他笑,语气里有不明显的气音:“倒闭了。”
“女儿也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他就带着他荒唐的儿子梦过完后半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