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挥手,三万英魂化为点滴魂火,漂浮着渡过恨水,朝他而来。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舍地牵动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围,寒烟缭绕,魂火聚起来一个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进士。”
这一声唤,令徐鹤雪几乎泪涌,“薛怀。”
“活着的时候我就不让您省心,”
薛怀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没想到死后,也还要您为我们而伤神,我们对不起您,将军。”
“是我没有护住你们。”
徐鹤雪往前两步。
“将军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薛怀红着眼眶,还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虽然我们才见面时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几年跟在您身边,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边,我从不后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将。”
徐鹤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心中很高兴。”
薛怀的身影越发淡薄,“若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边关的儿郎,若还能再遇见您,我还做您的副将,去他妈的君父,老子只为百姓与国土!”
围绕在徐鹤雪身边的魂火逐渐离散,旧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荻花丛中。
“玉节将军,你也回到你本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落来,几乎响彻倪素的整个梦境,那道身影消散,宝塔恨水被雷声击碎。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中昏暗。
这一觉,她竟从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剧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纱帘随风而动,她听见细微的声响,月华顺着半开的棂窗铺陈,她抬起眼帘,只见书案上的纸鸢被这一阵强风吹起。
她立时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起身拂开帘子,去拾捡纸鸢。
她将纸鸢重新放回案上,转过身,外面月华正好,满天星繁。
“吱呀”一声,她打开门,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点着灯,四下寂寂,她仰起头,满天星子犹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们,试图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倪素找了许久,看见两颗星星挨在一起,它们几乎一样亮闪闪的,而在他们周围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许多。
是他吗?
是他,和他的老师吗?
他们在天上相见了吧。
“徐子凌,我应该会变得很讨厌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从此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们,都好好过。”
霜戈与小枣在马棚里吐息,马蹄在地上踏来踏去。
倪素拿出来一个铜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后坐在阶上,她怀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给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缎子,上面有极漂亮的浅金暗花纹。
还有一件朱红的内袍。
他很喜欢这一件,又总是怕弄脏它。
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倪素用笔蘸墨,盯着干净的纸张许久,才落笔:
“凡阳妻倪素,虔备寒衣,奉与郎君徐鹤雪。”
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将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溅着发出噼啪声,她松手的刹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烧尽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脸颊发烫,她坐在阶上,眼睑无声湿润。
忽的,细碎的金铃声轻响。
倪素像是被这声音一刺,随即夜风忽然凛冽,吹得她面前的铜盆里火舌张扬。
寒雾顿起,倪素想要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她扶着廊柱缓了一下,却被这一阵急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冰凉的湿意一点一滴落来她的衣襟,倪素勉强睁眼,院中的灯笼被吹熄的刹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头。
月华如练,而落雪如缕。
她大睁双眼,满颈满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华投落在茫茫寒雾里,凝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红的衣襟,乌浓的发髻。
那样一张苍白而秀整的面庞。
“阿喜。”
第130章 四时好(三)
倪素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从那晚洞房花烛开始, 从那首留在食单附页上的《少年游》开始,她要与一个永远不能长相守的人互许一生。
与他相爱,然后看着他走。
她已经做好准备, 三餐粥饭,一部医书, 就作为她余生的全部意义,少一些难过,少一些蹉跎。
她自认, 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没有下雪的话。
金铃声声, 寒雾茫茫, 她方才烧掉的寒衣又干净整洁地穿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的发髻间是一根白玉竹节簪。
而她不着外衫, 披散长发,甚至没有穿鞋袜,整间院子里的灯笼被吹熄大半, 她面前的铜盆里火星子也随风而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