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一刹那,
雾气转淡,暖黄的灯影照见那样一张苍白的,骨相秀整的脸。
风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身上的衣裳落地,他面上平静的神情在这一瞬间骤然皲裂,茶碗落地,“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阴寒之气裹附着他的脊背,尖锐的冷意刺得他筋骨颤栗,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如雾一般淡薄的身影走来,他立时想要后退,然而双膝发软,他踉跄几步,后仰倒地。
碎瓷片扎进他手掌,疼得他越发清醒。
这不是梦。
这居然……不是梦?!
潘有芳双眼大睁,他顾不得地上的碎瓷,双手撑在地上,仓皇地往后挪动。
徐鹤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灯的光亮照着潘有芳那样一张煞白的脸,他方才的气定神闲,乃至方才听见丁进那番话时,所有潜藏在眼底的杀意都被此刻的惊惧所击碎。
“潘有芳。”
这道声音冷得像浸过冰雪,刺得潘有芳耳膜生疼,他浑身一颤,整个心脏都好像被寒冰裹住,阴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这张脸。
十九岁的少年,朱衣银甲,疆场策马,意气风发。
十数年前,潘有芳在居涵关不止一次与他饮过烈酒,论过诗文,将军虽年少,却兼具文人的温和谦逊,武将的杀伐果决。
“将军想做什么,如何做,我潘有芳都听您的,朝廷那边您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炽盛,潘有芳手中端着酒碗,脸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酒意上头,红光满面,“咱们朝廷里头,若是能够少一些偏安守旧的家伙,若是都能拿出气性来,铁了心跟胡虏一较高下,这仗,何至于打得这么难呐……”
“那是他们还没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将军一手撑在膝上,轻抬下颌,“我不管他们如何想,只要我还在边关一日,不夺回十三州,我绝不罢休。”
“还要多谢你。”
他端起来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声,“不论我要怎么打,你都从不插手,朝廷问起,却总是你在为我承担压力。”
“我与将军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个目的,”潘有芳也跟着笑,“那就是将胡人赶回他们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齐国土,为此,我心甘情愿。”
少年将军闻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绝不会让你受朝廷责难,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须赢。”
“只要我赢了,他们就是有无数张嘴,也不敢轻易指摘你。”
少年张扬恣肆,仰头饮尽一碗烈酒,随即站起身来。
“将军这是去哪儿?”
潘有芳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没有回头,清冽的嗓音隐含一分笑意,“悬星身上太脏了,我去给它洗个澡。”
寒风呼号,树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护院步履整齐,来来回回,滴答,滴答的声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见面前的这个人,殷红的血浸湿了他原本洁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湿,血珠滴落下来,就在他的面前,化为诡秘的莹尘,点滴飞浮。
内知就在门外,影子落在门窗上,潘有芳发现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发觉正堂里的灯影灭了,甚至没有人听见他摔碎茶碗的声音。
丁进从椅子上滑下来,身体瘫软。
“牧神山一战,我试想过很多人,”徐鹤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十六年过去,这个人已经老了,“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潘有芳,我信过你。”
未经十六年的岁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这副容貌也与当年如出一辙,潘有芳胸膛剧烈起伏,他嘴唇颤动,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在这个人面前反驳一个字。
“将军……”
潘有芳喃喃,他一边往后躲,一边说,“是吴岱!是他轻信日黎亲王,是他给我设下圈套……”
阴寒之意陡然临近,潘有芳的声音在被那只骨节苍白的手攥住衣领的刹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自控,飞浮的莹尘便是束缚他的绳索,恐惧挤压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连呼吸也不能。
“给谭广闻的假军令,难道不是你让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咙发紧,附着在他身上的莹尘变得棱角尖锐,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这种尖锐而灼烧的疼痛,令潘有芳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可是那都是吴岱逼我的!是他用我亲族的性命为要挟,我以为,我以为时间上来得及,所以……”
“你亲族的命是命,”
徐鹤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颈,指骨用力,收紧,“我三万靖安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