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残碑立在山巅,从不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诫大齐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对徐鹤雪的怨愤绝非只因他们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敌而被胡人屠戮□□,失去至亲,还因为总有人在提醒着他们,要一刻不忘叛国者的下场。
雍州是边城,是北境咽喉,不仅城池要固若金汤,人心更要固若金汤。
雍州百姓对于叛国者的憎恨与唾弃,便是上位者用以坚固人心,同仇敌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怀中,“我是先识得你这个人,再识得你的名字,这样,就很好。”
夜色深邃,风沙飞扬。
徐鹤雪无论如何刻意回避,也始终无法迫使自己不要去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听,即不沉沦。
但他没有做到。
冗长的寂静中,他心中震颤难止。
待他回神,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靠在他怀中,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琉璃灯照见她眼睑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她还将披帛裹着的断枪抱着。
仿佛那是她的珍宝。
她也持匕保护过它。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双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她的额头擦破了一处,看着脆弱又可怜。
倪素睡了一觉,从城外到城中,她嗅闻到烤胡饼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将她抱在怀中的人手指轻触她的眼皮,冰凉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样一张离她很近的脸。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双眼。
朱砂红的一截衣襟严整洁净,圆领的外袍泛着柔润清霜般的光泽。
倪素怔怔地望着他。
“下来。”
他先翻身下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开双臂。
徐鹤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倪素不与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并不大,她是女子与他们在一处多有不便,她来到雍州时,青穹便将他们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倪素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拽着徐鹤雪的衣袖,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徐鹤雪在床沿坐,青穹与他阿爹便在角落里往这边望,范江就见过玉节将军一回,还是在刑台上,那时他发髻散乱,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听过玉节将军很年轻,却不知竟如此年轻,想来,那是与他的孩儿青穹差不多的年纪便……
徐鹤雪倏尔转过脸来,他还没开口,便见范江颤颤巍巍的,拉着青穹一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徐将军!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动,“当年是您的副将薛怀大人将我妻子阿双从胡人那里救出来的,阿双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鹤雪其实忘了许多事,但他安静地听着范江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也不打断,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没能救她。”
“阿双说您救了,只是她一时想不过才自个儿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将军,这些年咱们这儿是秦家和魏家两位统领管的,您的墓碑是他们立的,他们怕咱们为蝇头小利出卖城里的消息给胡人,这么些年一直用您来告诫咱们,我便是想与人说您的冤屈,也没人信……”
胡人时不时地会来滋扰边城,虽每回动静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听军防的,对此,秦继勋与魏德昌心怀十二万分的警惕,不但在军防上耗尽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鹤雪想透其中的缘由,他苍白的面容也并无丝毫情绪起伏,只道:“你们起来,不必跪我。”
“此事本与你们无关,不必为我得罪他们。”
范江被青穹搀扶着站起身来,看徐鹤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浓忽淡,他便惊道:“徐将军,你……”
徐鹤雪经土伯提醒,匆匆从幽都返还阳世,他受损的魂体脆弱至极,此时也是在勉强维持身形,他低眼看着倪素紧握着他袖子边的那只手,随后从发髻间取下那支玉簪,对他们父子两个道:“请帮我买一些伤药。”
顿了顿,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马背上不够清晰的一声呢喃,又添声:“若可以,再买一个烤胡饼,余下的银钱都给你们。”
“不敢要将军的钱,我这就去!”
范江拄着拐走近,小心接过徐鹤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里为取死胎本就耗费了许多心力,这些日子以来,她苦于雍州的气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残碑那里与人对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风,人更昏昏沉沉。
徐鹤雪打开范江买回的药膏,用指腹轻沾,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额头的伤处,又一根根掰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正欲为她涂掌心的擦伤,琉璃灯盏中的蜡烛烧尽,他眼前骤然归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