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色动人(26)
蒙族大姐讲话带着口音,陆娆听得一知半解,起初还以为她是想说苏和缺个对象,听了一会才回过味儿来——她是说他没父母帮衬。
其实早前问及苏和家人,他只提了弟弟,陆娆就隐约有些猜测。碰巧塔娜聊到这了,她便委婉问起缘由。
说是苏和父母早十年前就因为一场交通事故过世了。
太久远的事情,塔娜也只能记得大概。囿于口音限制,陆娆又只能从“大概”中听懂只言片语,更多前因后果,只能靠自己拼凑。
据说那会儿苏和家里条件不错,虽然牛羊数量不抵畜牧大户,但因为有个小加工厂,比起直接将日产的牛奶低价卖给奶贩,批量制成奶食后更加便于储存,利润也自然更高。
十年前不比现在,开个厂子可了不得,哪怕规模再小,也是全嘎查嘎查,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与“村”平级。唯一一家,风光得紧。当然辛苦也是辛苦,小本生意不舍得雇人,夫妻俩都是亲自往周边大小商超送货,全年无休。
也是因为一次送货,车子在去包头的路上刹车不及,撞上头横穿马路的老黄牛,翻了个彻底。女人当场就没了,男人抢救了一天一夜,最后也没逃过。
当时苏和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在呼市念书,大一还是大二,弟弟不到十岁,念小学。
家里突生变故,梁顶一夜坍塌,厂子和牛羊都缺人照看,苏和没的选择,只能退学回到牧区,搭着亲戚朋友的帮衬,一点一点接手牧场。父母走得仓促,没留下什么经营之道,一切都只能靠苏和自己学习摸索。
陆娆几乎可以想象,起初定是乱麻一团。
或许也是因此,小加工厂难以兼顾,只得关门歇夜,直到最近,苏和才有了重启的念头,开始为启动资金四处奔波。
那时,她问厂子为什么不包出去,他说想自己做。她笑他是想自己当老板。现在看来,或许还有更隐秘的理由,是不愿将父母心血交诸外人的执拗坚持。
也难怪他在路上开车都格外谨慎。
厨房水声哗啦,客厅电视嘈杂,苏和端着洗好切好的蔬菜出来的时候,铜锅炭火正旺,羊肉片已经下锅,陆娆仿佛从未听过那些尘封的往事,直呼现在比完美只差一听啤酒。
“啤酒,有!”乌力吉笑嘿嘿地从电视柜下头抠出几罐私藏,是燕京在当地的特色牌子,叫“雪鹿”。
“可以啊,哥,藏得挺深。”苏和笑着接过一罐,递给陆娆,又一罐留给自己,习惯性地吹一口气,勾开拉环。
浓密泡沫忽地涌出,他赶紧低头嘬了一口,又迅速抿掉唇边泡沫。从陆娆的角度看去,男人下颌有泛青的胡茬,线条明晰却不锐利,是岁月沉淀下的钝感、坚毅,和硬的骨骼。
十年光阴,少年长宽了肩膀也挺直了脊梁,从慌乱无措到游刃有余,又带着曾经的遗憾回到起点,却早已不是从零开始。
陆娆甚至有一种预感——即便她不伸出援手,几个月后也一定能听闻工厂开张的消息,而那时的他们将再无交集。
她于是没太多犹豫,滑开手机屏幕,把那串号码转发给苏和,附上文字:包头一家信贷公司的业务员,有针对牧民开放的贷款项目,可以问问。
苏和手机没在身边,估计是开了震动,没有提醒。
陆娆倒也不急,在火锅咕嘟冒泡的热闹氛围里举起听装“雪鹿”,和大家一一碰杯,感谢招待,祝乌力吉大哥生意红火,祝塔娜脚伤早日康复,祝不在场的琪琪格学业有成。
酒罐碰撞,或轻或重,泡沫爆破又重新聚集,滋滋作响。
最后停在苏和面前。
“我祝你……”她假作思索片刻,眨了眨眼。
日光灯下,女人微扬的眼角荡着层层笑意,肤色白得晶莹,红唇红得热烈。
苏和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赶紧抬手同她潦草碰杯,希望快点结束这一轮,却被陆娆压住手腕——
“哎,不许喝,我还没说完。”
“……”苏和钉住动作,下意识垂眸。
女人指尖冰凉柔软,虚搭在他腕上,色差鲜明,甲片亮闪。
他没来由地滞了一瞬呼吸,下一秒,就见她重新举酒,和他轻碰,眉眼勾出好看的弧度——
“我祝你,诸事顺遂无虞,早日得愿以偿。”
酒罐撞出“当”的一声,仿佛许愿那日,庙堂的钟响。
*
陆娆临睡前收到苏和的微信回复,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谢了。
屏幕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消失,又再出现,来来回回几次。
好不容易,消息才震过来,依旧干巴巴的一条:早休息。
陆娆就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