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痕不欲+番外(241)
盛怀初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病房里的人他几乎都认得,不少是早年在南洋日本结识的,坐在病床右边的两个人尤为熟悉。
“秦大哥,你讲,是谁害的你,我们一定替你报仇。” 钟庆文义愤填膺,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八度,钟夫人在他身后抹泪,两人形容憔悴,相貌年轻了许多,这便更加怪异了。
病床上的人是秦穆山么?他遇刺的时候盛怀初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从广州到了上海,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一生的憾事,竟在梦里圆了。
“怀初……” 病床上的人闭着眼叫了一声。
“已经拍了电报去,正在路上呢。” 医生一走,秦夫人便哭得昏厥过去,移到一旁另请了人照顾,这一会儿转醒了,扑到床边来答他。
“怀初过来……” 秦穆山没听到似的,颤颤巍巍对着门口伸出手,继续自说自话。
盛怀初往里走,众人转头朝向门口,又转回头去,仿佛他只是空气。
钟庆文握住秦穆山的手:“大哥,怀初不在,你到底说一句,是什么人,是不是北边的人……”
“那枪手我不认得,总归是我碍着的人害我……”
他说了这么多话,似是有些回光返照模样。
钟庆文见状催得更紧些:“秦大哥,你一个个说出来。”
“我主张宪政,有人主张军政,还不是想借着革命当皇帝么,若人人都想当皇帝,便人人都可能害我……” 他此刻北上行踪甚是隐秘,必定是自己人走漏了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不主张过早实行宪政的占了大多数,岂不是个个都有嫌疑,心下不快,钟夫人察言观色,适时将参汤递到秦夫人手上:“秦大哥说了这许多话,给他润润嗓子吧。”
秦夫人喂了一口,凄凉道:“也少说几句,留着点精神等怀初来。”
秦穆山睁开眼,把围在病床前的人一一扫过,突然定在一处,脸上的悲怆忽而转为惊喜:“怀初,你终于来了……”
盛怀初三两步走到床边,握起他的手,尚未开口便听有人道:“秦先生这是看见幻想了……诶……快去再叫大夫来。”
钟庆文也道:“怀初还没来,秦大哥你有什么要交待的,对我说也是一样,我们这么多人听着,必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怀初啊……” 秦穆山自言自语,眼珠子已不转了,医生看了,也知道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了,没有打扰,任他说下去。
“你这孩子本就有几分痴,不把性命当回事,这几年倒被我教得更痴了,人心都是向着权力长的,拿起来就放不下,挡了人掌权的路,哪怕是为了天下公道,下场也就在这里了,此路不通,不要学我,激流勇退,静待天时才是智者,不然对不起的总是身边人……” 他摸索着握起秦夫人的手,眼泪纵横,此刻出气多进气少,只喃喃道:“去窗边,去窗边,看看外面……”
秦穆山的后事几乎没有交代,临终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幸得钟庆文总结一番。
“我看秦大哥的意思很清楚了,北边那人一直想称帝,这刺客多半也是他派来的。”
众人先还心有余悸,此刻纷纷点头附和,只有盛怀初一个人依着秦穆山的话,走到窗边,也好奇窗外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临终嘱托。
不过是似曾相识的景象,正午阳光下,码头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向着一艘大船招手,是来送行的,舷梯还没收起来,只零星几个乘客上船,却有一个女人逆着方向往船下走,定睛细看手上还抱着个孩子。
盛怀初眼看着那女人朝街这边的一辆黑汽车走来,有些恍惚,如此熟悉,只能在梦里。那女人扣在车窗上的声音,穿过街上的喧嚣竟能被他听见,一声声,仿佛是敲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就在他耳边。
远处的车门却始终紧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下来一个男人,不等女人再说什么,已一把将他们娘儿两个抱在怀里。
懦夫,他心里想,等着女人回头来找的人,不是懦夫是什么?
可等那男人转过身来,盛怀初便再不能腹诽了,因为那个人的脸,分明和他一模一样。
原来这不只是他的梦,也是他送尹芝离开那天,心中真实的念想:只要她回头来找我,就再不分开了,一起好好活下去。
晚了么?他握着窗框,困在这副不知生死的身体里,四周刹那间变得冰凉,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离他远去,因为意识被躯壳拖着下坠,是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感觉,无限接近生命的终点。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是他飘起来的灵魂,即将远行。
盛怀初急于攀住些什么,只有那窗框还握得住,用尽力气握着,把窗框都握得变了形,握软了,软得像女人的手臂,温暖中带着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