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不尽(172)
“竣工验收资料。”田沁缓缓地读出声来。
那一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手中轻飘飘的纸张变得沉重如铁,像是潘多拉魔盒,打开后便会释放无尽的灾难。
田沁定了定神,她不知这是第多少次,本能地产生逃避的情绪。
但在徐修伟的注视下,她还是被迫翻了页。
洁白的纸张薄脆响亮,起初她只是在研究工程,后来,看着看着,她的眼眶中泛起了白雾。
田沁猛地合上文件,低头不语。
徐修伟安静地等待着她。
田沁的肩头逐渐变得颤抖起来,她的指尖泛青,修长单薄的脊背线条突起,整个人显得无助可怜。
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眼中还是孩子般的迷茫。
“这是假的,对吧?”
徐修伟无言。
“乙方?乙方署名,为什么是江昭诚?”她不气馁,睁着大大的眼睛,不依不饶地问着。
“他这么一个习惯了娇生惯养的人,怎么可能会去这种地方呢?”
徐修伟站起身来。
“田沁。”他慢慢地说:“临行前,我忘记教导你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不要习惯逃避。”
“这是真的,江昭诚这五年,一直都在那个鬼地方。”
“你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我跟你们提过这个项目。苏丹这个非洲小国,一年四季都在毒太阳的照耀下,那里通讯困难,甚至连通电通水都很费劲。我们到的第一天,就是在炎热的黑夜,有工人好心给我们拿过来蜡烛,我跟他都不适应,便守着蜡烛微弱的光,在茅草屋外坐了一整夜。”
“被虫子咬的厉害的时候,我就看看江昭诚,他永远都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从容不迫,让我这个做长辈的无地自容。可是那天中午,我看到他吃了饭后,又跑到外面止不住地吐出来,我很好奇,就偷偷观察了他几天。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刚去的几个月,他没有一天睡着过,没有一顿吃下过饭。”
“那里的□□严重,经常会遇到政党斗争,我们经常会被牵连。接连几天,我都看到他浑身是血,被手下背回来。有一次,他甚至中了枪伤,好在江董心疼儿子,把家庭医生高薪派了过来,不然他早就死在异国,江家人连尸首都来不及给他收拾。”
“我刚开始不明白,他一个集团的大少爷,又是独子,好好地待在北城等着继承家业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签这份协议书,瞒着所有人,放下养尊处优的生活,跑去非洲受这罪。”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自己独坐在尼罗河边出神,不一会落日在山的那头露出了角,那天的太阳真红啊,他像是整个人突然有了精气神,站起身来,拍了好多张照片。”
“我凑过去,问他在拍什么。他说,他想给一个人看看这里,看着水位得到控制,看着混凝土大坝凭地升起,看着这里瘦成皮包骨的儿童,会对通电通水的那日而感到欣喜。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同理心很弱,资本家,或多或少都会是这样,对待别人的苦难向来习惯于冷脸旁观。只有那天,说起你的时候,他竟然在笑。”
守着烛光的每一晚,江昭诚想的是,甜心现在有没有睡觉。
被蚊虫叮咬的睡不着的时候,江昭诚在想,甜心小时候也在山里住过,蝶江附近会不会也是这样。
中枪的那一瞬间,江昭诚还在担心,甜心知道手帕不见后,会不会真的生气。
有时候,江昭诚看着手中布满灰尘的盘子,却把它们幻想成北山大学小胡同里那家常与田沁去的米粉店。
一样的不干净,但是总算吃了些。
江昭诚处在周围脏臭的环境里,连眉都未曾皱一下。
因为他每日都有要坚持做的事情,就是守着那个感叹号的小红点和永远发不出去的消息,猜测着甜心现在在忙些什么。
……
“田沁,那个人,是你吗?”徐修伟看着她,语气很慢。
[“江昭诚,世界上不会有企业家平白无故搭钱,资助一个贫困无用的非洲小国,所以麦洛蒙大坝永远不会存在,这是我们老师今天刚刚讲到的哎。”
“可是我们县,曾经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女孩扎着高马尾,说起话来发尾随风飞扬,她侧过头,对身旁的少年。
“总有一天,我要设计出最完美的图纸去援非,让那里的人们都不再受水电的灾害!”
“是吗。”少年语调懒洋洋的,显然没放在心上。]
往日的对话像是放电影般在田沁的眼前展开。
昏黄的落日画面,两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少年少女,无聊地压着马路。
田沁终于想了起来。
她当年随口说的一句话,江昭诚却记得一清二楚,视之为信条般奉若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