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牛挽歌+番外(71)
张雪的脸已经看不清,她似乎闭上了眼睛,浓重的血色遮掩住了一切。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声音,她的衣服乃至所有,在地心里引力下又缓缓在地上蔓延开。
古时有鱼妖,兴风作浪,千亩良田被淹,颗粒无收,百姓饿死,民不聊生。众人求活,以香火供之,称其为河神,望得庇佑。河神允之,需每年两对童男童女祭献,以换平安。村民照做,风调雨顺,家家和乐,故代代相传,河中有灵。
河中有灵,河中有灵!
秦望舒捏紧了拳头,轻声道:“我后悔了。”
张雪可以被欺,被害,却不能接受这样的辱。她牙关紧咬,重得她口里没了知觉,蓄积的口水粘稠发苦,像极了张雪身上的血。
“他们人太多了。”夏波握上她的手,把手指一一掰开。掌心捏得发白,一如她此时脸色。
秦望舒没听,她固执道:“可以成功。”
离她最近的村民约莫是三米的距离,她冲到他面前只需要一秒,开枪可以同时进行。借着所有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完全能在秦老爷子反应过来之前,用枪威胁换取张雪的命。
她食指无意识地勾了勾,整个身体绷紧了,像是蓄力的弓,随时准备实现脑中的计划。
夏波揽住了她肩,无奈道:“山路封了。”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得她如落水狗,狼狈不堪。她张着嘴,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唇瓣也透着白,指尖冷得比那四月的水都要刺骨。
他不擅长安慰人,于是道:“这是你选择的,不是吗?”
这话如当头一棒,敲得秦望舒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她与秦苏不久前才说过,如今就轮到她自己,不知算不算是作孽。
夏波继续道:“至少,你保住了她的命。”
秦望舒唇瓣颤了颤,她的手被夏波盖在掌中。男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驱散了她手中的潮意,企图焐热。她不是矫情的人,眼见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便耐着性子把所有情绪压了下来。
“你说得对,至少她还有命。”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见了腥的猫,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张雪。她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有后悔有冷漠,她和张雪的总总往事在脑海里一下子过了个遍,相识三年,走完也就一瞬。
一时的愤怒消散后,她发现自己并非真的后悔把张雪推出去,而是原本的事情偏离了她的画好的轨道,她自觉权威受到挑战。她高位许久,差点忘记世间万物本就多变不可测。权术的玩弄让她执意给所有的人和事规划走向,规规矩矩者,她安心且理所当然,反叛者,恼怒心慌。
她想当神,从未掩饰过。只有神才能安排每个人的命运,只有神才能玩弄一切,所以她当了作家。或许一开始只是为学习看书,但当她写下了第一篇故事时,有什么埋藏在深处的东西在她还未意识到时,悄悄扎下了根。她以为兴趣使然,直到她认识了张雪。
这个长得与菟丝花一般柔弱的女人,容貌美,神情美,姿态也美。她喜欢伏在桌前奋笔疾书,修长的脖子线条优美,无意识地勾得秦望舒手痒。她写作时认真又专注,像是阳光下的圣母玛利亚,美得炫目,但文章却又空洞无味。
准确地说,凡是读过几年学堂的人都作得比张雪好。秦望舒不明白,一个人付出了努力,为什么成果却能如此之烂,抱着这样的好奇,她与张雪成为了朋友。她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她闲来无事与张雪讲起了《小美人鱼》的故事。
蓝色的天空上飘着云朵,柔软似棉花糖。蓝色的窗帘飘在张雪身上,她柔弱似娇花。她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心疼和懊恼的模样令她看上去可怜又可爱,鬼使神差的秦望舒回去改写了这个故事。
她写时在想,命运多舛,是不可抗、不可违吗?好人善事做尽,真无回报吗?恶人扬名,真无报应吗?寺庙里的香火那样旺盛,蜡油层层垒砌,檀香香过反臭,大殿里的菩萨啊,庄严宝相,端坐莲台。她垂眼看人,看众生,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冠冕堂皇的大爱之下是否是目中无人?
她的想法大逆不道,却快意的令她灵感勃发。神佛无法办到的事,她亦无法办到,但她有生花妙笔,纸上的世界由她完整掌控。她是神,笔和纸上的神,她要谁生便能让谁生,她要谁死便能让谁死,她偏爱谁,命运就格外眷恋,她厌恶,磨难就接踵而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刺激、大胆又酣畅淋漓。神是有喜怒的,她犹如醍醐灌顶,情感伴随而来的是偏心,所以人生而不等。
天上星辰,地上人杰。芸芸众生都是那幕布一样的存在,只为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