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止息(4)
有时候小女孩也会跟著村落里的小孩跑到他身边嬉闹,他们争相爬在他身上,用力抱著他,有时候恶意地折下他几只细嫩的手臂互相追逐。孩子们的声音很吵,动作又粗鲁,可是却有种奇特的魔力让他忍不住想听他们说话,忍不住想望著他们微笑。他不介意这些淘气的孩子在他身上所造成的伤害,他爱他们更胜于爱自己这一身粗硬的老皮。
但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特别喜欢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在孩子群里算是个小小孩,大孩子们不怎么欢迎这个行动还不大俐落的小东西,有时候他们玩得疯了,根本完全忘记她的存在;小女孩很乖巧,尽管她经常被遗忘,但她从来不哭泣,她会静静地窝在他身边等待著,等著华灯初上,她那年轻的父親便会打著灯笼爬上山坡来找她。
每次小女孩睡著的时候,他都会悄悄地打量著她。那乌黑如缎的发丝、胖胖软软的小手小脚,她花瓣般细致的小脸蛋依偎在他身上,每每令他担心自己粗糙的皮肤是否会弄伤了她。
小女孩的颈畔有一块明显的红印,就在她纤巧可爱的小耳垂下方,形状像是火焰一样的朱红色印记经常令他看得著迷;随著小女孩的摆动,那簇小小的火焰恒常地跃动著。
有时他看得入迷,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伸出了手,轻轻抚著她白细幼嫩的颈项──每每有这种念头,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棵树……但他却又无法说出自己到底是什么。他明明只是一棵树,明明就是啊。
那是他们初次的相遇。他以为自己会陪著小女孩长大、陪著她出嫁,然后陪著她老去,就如同其他的许多树一样;末了小女孩也许会葬在他身边,然后时序继续不停地往前走,他永不会忘记他最初爱上的小女孩;但时光的洪流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女孩等待著他的守护,他会无私地给予她们同等的爱,就如同最初。
最终他也会老死,带著这些心爱的孩子们的回忆。
这是许多老树都低语过的故事,他也满心以为将会如此。
然而那小女孩却始终没有长大,因为过不久那村里便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哭叫声。
他远远地站在山坡上见到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见到无数熟悉的人们在火光中凄厉地哭喊著倒下。
那是强盗,剽悍无情的强盗在夜里突袭了这个贫苦的小村庄,在打劫不到什么油水的情况下,盗匪们愤怒地放火烧了村落。
当时年轻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还有好坏之分。
那场大火把村落附近的树木全都烧毁了,熊熊巨焰贪得无厌地席卷了一切。就在他觉得自己也要在劫难逃之际,天空中却响起了巨雷。
多么讽刺啊,那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他静静地站在雨中看著吞没村落的大火熄灭、看著突然暴涨的河水淹没了残破的村庄;然后河水来了,将小女孩了无生气的身躯送进他的怀里;然后河水走了,将小女孩的影子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当然没有哭,树木怎么会哭?只是那年刻在他胸膛的记忆轮廓颜色特别特别的深,像是刀子划出来的红色血轮一般。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人类。几次的山崩、几次的洪水、几次野火燎原,他胸膛里的轮廓一轮一轮平静无波地慢慢刻印著。
松鼠一家子来了,树雀一家子走了,采蜜的蜂儿们将巢筑在他身上,他们每天每天围绕著他。
树叶青了、树叶黄了,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过去,这时候已经一百多岁的他在森林里仍然算是稚幼的;因为几次大地的挪移,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挪进了身后那一大片千年老林之中。
林子里最老的树已经四千多岁了,四千多岁的老树理应有说不完的故事,但是老树却像是陷入了永恒的长眠中似的;其他的树木们说他们自己将来也会是如此,那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远远超越生死,如同天父地母一般的存在。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愿意变成沉默的老树。相较于四千岁的老树,一百多岁的他大概连“幼稚”这两个字都还用不上。
然后她来了,刚开始时是那么的嬌弱无力,连攀在他身上的手都显得那么楚楚可怜。他静静地望著这株细嫩又青绿得教人心动的小草,相形之下,自己显得多么高壮骄傲。
“快赶走她!”
“快赶走她吧,苍木,她会要你的命!”
“快吧……快吧……那是祸害!那是祸害!”
祸害?如此嬌弱无助的小东西怎会是什么祸害?
他迷惑地注视著她,而她嬌喘连连地、虚弱无力地抬头望著他,楚楚可怜地凝视著他。“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自己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