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眼睛失力一闭，复又强自睁开，“别小气，我瞧着梅树旁就挺好。”

“当初是何人要在仙人岛上焚梅煮鹤来着？鹤兄可是到现在都还记着此事。”梅鹤仙人扒出旧事，借机将凉月一训。

“我早说过，那是只度量狭小的鹤，你偏……不信，如今可……可瞧清楚了罢？”凉月气若游丝，一说完，歪头便栽进荷塘里，吸了两大口清香的凉水后，一晃儿便在塘里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明，凉月发现自己正躺在莲舟上，四周满是彩莲青荷，阵阵荷香绕鼻而走。身体不再疼痛，想必是梅鹤仙人已为她止去痛觉，但其四肢，已经不甚灵活。

暗自叹息时，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鸿声传来：“仙人掐指一算，足下肉身已在归始。”

凉月偱声望去，只见寒漪小筑前，梅鹤仙人端着一盆剑叶发蔫儿的青竹来回赏睇，遂勉力半支起，双手僵硬一合，“劳仙人大驾，连夜出岛移我本身。”

梅鹤仙人一手托着土盆，一手拄着乌杖，信步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凉月，“想要生，还是想要死？”

凉月苦笑道：“眼下七窍已缺，当如何生？仙人有何妙招可使？”

梅鹤仙人倏尔怒气泛泛，携咄咄逼人之意，呵问道：“你只说，想生，还是想死？”

凉月斩钉截铁地道：“生。”

梅鹤仙人双眉平展，显然对凉月的回答甚是满意，语气和缓地道：“生，灵魄不折。”

凉月眸光自眼角斜飞而出，“若死，当如何？”

梅鹤仙人面色沉下，嚼铁咀金地道：“死，魂飞魄散。”

凉月捏紧彩雁，正色道：“素闻梅鹤仙人尽知天下事，不知小妖我，当如何求这一生？”

梅鹤仙人将土盆沉入荷塘，七篁竹很快没入水里，又掸了掸沾在袍上的泥沫，淡然道：“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凉月咬着牙，一点点将双腿挪成盘坐之姿，坐定后，方谨然道：“恭请仙人作法。”

梅鹤仙人却道：“仙人没那个本事。”

凉月咳了两声，“何人有？”

梅鹤仙人拄杖朝地上一顿，两根藤蔓瞬即自泥里生出，在梅鹤仙人身前织成一张半人来高的禅椅，庚即将乌杖插进土里，自己则上禅椅盘膝而坐，“你可还记得仙人曾与你说过的迦南？”

凉月颔首道：“记得，你曾说迦南是食血之花。”

梅鹤仙人道：“没错，迦南食血，但也可为心。”

凉月没听明白，遂问：“此话怎讲？”

梅鹤仙人陈说道：“多年前，曾有一人被挖心而不死，便是迦南之为。你本身是竹，与迦南俱属植类，可相生相融，不会相斥。倘若有人愿为你在心头种下迦南籽，待花开之日，连根拔起，埋入你心腔之中，你这道行浅薄的小妖便可藉此存活下去。”

凉月娥眉轻颦，“种花那人会如何？”

梅鹤仙人顺须而捋，一头半披的华发似蕴清风之洁，言辞深邃地道：“生死便要看其造化了。”

凉月神气倏尔颓萎，目光在满塘荷盖上飘荡不定，舌尖一阵发苦，龟裂的双唇一启一合，细语呢喃：“夺人之命而苟己之息，与狐鼠鬼蜮何异？”

“所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梅鹤仙人白眉一挑，“不愿意？”

凉月毫不迟疑地道：“不愿意。”

梅鹤仙人不罢休地道：“宁可死？”

凉月忽而抬眸，瞳光昭昭，“早晚之事。”

梅鹤仙人轻声一哼，“违心之言。”

凉月扭了扭身子，动作略显僵硬，又伸手拨了拨舟下清波，面容祥和，心境燕安，浅笑道：“不尽然。”

梅鹤仙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琉璃瓶丢在莲舟上，“里面是迦南籽，你自己斟酌。”说完，拔起乌杖，起身离开，禅椅刹那间化回两根藤蔓，迅速复归土里。

琉璃瓶骨碌碌滚至凉月腿边，凉月垂眸看去，只见里面一粒深褐色种子在琉璃的包裹下仿若一只灵动的眼睛在与之对视。

潜默许久，凉月捡起瓶子，果决地将之沉入荷塘，而后平躺在莲舟上，闭眼休憩，感受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失去灵活，柔软的皮肉一寸寸僵滞，空空如也的心腔，似乎连回忆都连带着竹心花一并被挖去，漫漫红尘，独剩寂寥无边。

第238章

此时,几千里之外的川湄客栈里，昏迷数日的苍驳终于转醒。

而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满客栈搜寻，吓得未知其几的北行片刻不离地紧跟着他,不停地询问就里。

柳络儿和馒头见之也上前问疑，但一概被苍驳置若罔闻。

在翻了大半个客栈后，终于在一间堆放着闲杂物什的屋子里扒出一把看似许久未用的斧子,他一把抓起斧子便一径往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