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53)
蝼蚁飞虫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芸芸众生也一样,这偌大的王朝那么多规矩,可制定之人却是极少数,好比一座巨塔,生在顶端的皇族与朝臣掌握绝对的权力。
权力可以操控生死,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
幽深的夜,万籁俱静,仍醒着的还有兴庆殿里的人。
莲花青瓷灯缓缓燃着,苏泽兰手执紫毫尖,在粉红薛涛笺上落下几行娟秀小字,又小心放到云锦帕里,揉揉眉心。
矅竺端着酥茶走近,“大人喝一口吧,据说这西域的酥助眠,今日跪了一天,奴看着心焦,快点歇息才要紧。”
对方接过来,抿了口,温热奶香流入腹中,顷刻之间十分得舒服,“无妨,记得明天把这封信送到左仆射府中,选没人的时候去,交给大公子贴身小厮。”
矅竺点头,“大人放心,小人轻车熟路,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苏泽兰抿唇笑出声,“是啊,你们枢密院办这种事简直漂亮得不成样子。”
小太监不好意思,吭吭哧哧没回话。
“去吧——”苏泽兰挥挥手,起身回到榻上躺好。
他要压倒尚书省,今晚这封信是最后一根稻草。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跪在宣政殿前的十七公主,发髻高耸,身形秀挺,那样得威严与美丽,他知道她的心,放不下和崔彥秀之间的师生情意,眸子里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可小殿下毕竟年少,今日能够如此有决断,不惜顶撞圣上,毅然而然要替崔彥秀收尸,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翰林院中已有议论,对公主大为欣赏,他似乎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相比于嫁人生子,远离朝堂的另一种生活,也许更适合小殿下。
风卷起蝉鸣声入耳,苏泽兰翻了个身,瞧见案几上放着秋露送来的消肿膏,笑了笑,又坐起来,伸手拿到枕边,目不转睛看着,想小殿下跪那么久竟还惦记自己,痴痴地呆了会儿。
一连几天的朝堂变动,给整个棠烨带来灰暗色彩,众人都预感到朝廷即将发生大变化,却不知会走向何方,站山观火的也有,惶惶不可终日的也多,人人自危。
尚书省左仆射府上尤为压抑,从上到下严阵以待,欧阳丰开始以为不过是翰林里的一帮书生起哄,没当回事,但崔彥秀忽然搅进来,还自杀在御史台,才预感到不简单。
收取贿赂,买官卖官,私圈田地的官员数不胜数,皇帝真要拿人开刀也不应该轮到自己。晚饭后叫来儿子,叮嘱训诫一番,左右不能认,实在不行便舍出去守儿,顶罪要紧。
欧阳雨霖嘴上应承,心里却不乐意,守儿从小跟着自己,前后侍奉从未出错,即便是拿了崔彥秀的东西又如何,不过一个小银镯而已,正所谓打狗看主人,府里那么多小厮找谁不行,反正是拿来搪塞御史台,何必动真格。
他心里有气,回到屋内闷闷不乐,提起笔画窗外夜幕下的梨花,忽地呆住半晌,那日替十七公主描梨花,也在将暗不明的夜里,花瓣如雪,绮丽优雅,竟比不过公主无意间的一颦一笑。
自己是疯了,居然在这里念想公主,他何德何能,就算是惦记也不应该,丝毫没有资格。
可工部侍郎修枫为何有此福气,无论才智还是出身,各方面还不及他,一样被选为驸马人选。
欧阳公子心烦意乱,手里的笔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半天花不出半个花瓣,索性撂笔,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他居然完全不在乎让父亲头疼的贪腐大案,满脑子都是公主婚事,自己都觉得可笑。
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应了声,替守儿伺候的小厮景儿走进屋,瘦挑身材总和没吃饱似地,俯身低语,“大公子,奴这里有件宫里的物件传出来,想让公子瞧瞧。”
鬼鬼祟祟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明面上的东西,欧阳雨霖冷笑声,“我在宫里并没有熟悉之人,想必你拿错地方。”
对方舔脸一笑,越发小心,声音低得就快听不见,“公子,这可不是普通物件,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从袖口掏出块云锦丝帕,精致绣花一瞧就是贡品,欧阳雨霖愣了下,伸手接过来。
翻开绣团花鸾凤的帕子,层层叠叠下包着张粉红薛涛笺,随即一股女子香四溢,他的心口跳起来,仔细打开,两行清秀小字落入眼帘。
“花开不同喜,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②。”
欧阳雨霖屏住呼吸,这笔迹他认得——是十七公主抄的诗。
心内翻江倒海,顷刻如进入战场,钟鼓齐鸣,公主为何要写这个花笺,反复细看可是一首表达相思的情诗,莫非公主对自己有意,想到这里又觉得离谱,实在没可能,但这确实属于公主亲笔,他那夜见过她写的字,铭记于心,半点不差。
呆住半晌,才反映过来景儿还在,赶紧问:“这是哪里得来,真的是——给我吗?”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都还记得苏供奉是个不择手段的权臣吧,为了达到护妻目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①这个美容方子也是真的,好像取自古物记~我没用过,有兴趣大家可以试一下,哈哈。
②取自薛涛《望春词》。
第46章 夏竹摇清影(六)
欧阳雨霖一改适才懒得搭理的神色, 双目聚光,声音发颤,倒比旁边的小厮还慌乱。
景儿笑了笑, 凑近附耳:“公子想想, 这种东西怎么会传错,是宫里的公公特地递过来,还有句话让奴带到,说过几日苏贵妃生辰,陛下宴请百官, 必有机会相见。”
欧阳雨霖立即警觉, 挑眼瞧对方,“你知道这上面的话是谁写的?”
“哟,奴怎么会知道。”小厮吓了一跳,随即汗珠子滚下来,“公子还不清楚嘛, 我们这等人就是个工具,想活命就把话传到,东西送好,全当无事发生, 不寻思,不记得, 出了这个门就忘了。”
对方轻蔑地嗯一声,料这些奴才也没多大的胆子,点点头,“你下去吧, 到外面领赏。”
景儿擦擦汗, 总算交完差, 走出屋子去拿钱。
夜幕星河,欧阳雨霖瞧四下无人,才敢再次拿出那张粉红小笺,人常说薛涛笺上落情丝,只会在爱人之间传递,想到这里不由心神恍惚,何况那几句诗的寓意太明显,日日思念心上人,愿与对方一起赏花落花开。
小暑时是苏贵妃生辰,由皇帝与皇后亲自举办,就定在依山傍水的华清宫,适逢夏日,华清池内香花娇媚,绿树成荫,不只可以沐浴休闲,更能瞧山中万花嫣然,正是情人见面的好地方。
身子靠在黄花梨摇椅上,晃晃悠悠,瞬间连心都晃了出去,只要想到公主可能中意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让大公子神魂颠倒。
他仍旧不敢奢望,理智上总觉得不妥,恐怕其中有诈,但心里已经欢呼雀跃,所谓的冷静自持早飘在漆黑夜色里,无踪无影。
本来国子监就要选人伴驾华清宫,何不冒险一见,否则终生憾事。
“六月六,小暑日,晒红绿,食汤饼,蟋蟀躲屋檐,苍鹰飞碧霄,香汗淋面色皎然,凌阴取冰纳凉来①。”
大太阳底下,秋露与春望一边在庭院里晒衣裙一边念歌谣,嘻嘻闹闹。
杏琳站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给公主小心梳妆,今日是苏贵妃生辰,一会儿要去华清宫避暑,后面的冬梅已经在收拾衣物。
茜雪一副懒懒模样,瞧杏琳手腕翻飞地拧着发髻,双目微微失神,她心里全是崔侍郎的案子,可惜朝堂上一直稳得很,说是要刑部与御史台会审,欧阳丰先闲置在家,等候结案。
消息封得死死的,一点儿也打探不到,这天下之人最容易忘事,才几日就无人议论,如今全兴兴然地给贵妃过生日,早就没人在意。
那么个清风明月的人走了,花儿依旧明媚,夏风习习,翠鸟莺啼,一切都没任何改变,当年陛下的生母薛贵妃突然没了,细想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