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82)
蒋岭章这人就是这样,总爱在他面前讨些嘴巴皮子上的便宜。他今日毫无与他计较的兴趣,并不想答。
却听一楼走廊处有人冷道:“全家上下,数他最讲殷勤孝道。”
是蒋振业起身了,后头跟着李叔。
“外公。”周岭泉起身,温顺地垂首而立。每年此时蒋振业是绝没有好话说给他的,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如今是越发请不动你了。那么晚还回来做什么。”
“外公,今天您倒是起得晚。” 蒋岭章起身去搀老爷子一把。
“岭泉这孩子也是,知道你忙着南城湾那个项目,但怎的这半年也抽不出一点空回家看一趟。你外公惦记你呢。”陈谦似是打圆场道,继续道,“爸,我和思雪今天一看,这孩子倒真瘦了一大圈。”
蒋振业这才愿意正眼瞧他一眼。见周岭泉仍是那副敛敛的神情。
蒋岭章又说:“哥,从前总听人说那个周绪涟是个厉害角色,这次这项目却是全交到了你手上。外公,我看岭泉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蒋振业冷哼一声。
“哦,岭章平时这么关心我。”周岭泉对着他祖孙二人的背影笑笑。
他不愿与这宅子里的任何人起争执。目光扫到身边的蒋思雪,见她脸上也并无波澜。
至于背后蒋岭章如何编排他的,通过蒋岭玉他也多少有耳闻。说他是周绪涟的‘太子伴读’,或说他是周家和汪家的权力角力中的一颗棋子。
不多时,蒋思梅蒋思月两家也都到齐了,今年蒋家接连举办婚礼,添了人口,众人在厅中寒暄,场面更温馨和美。
随后餐厅里开了两桌吃早餐。众人一一入席。
周岭泉也随众人一道。入座前,偶然抬头见窗中潋潋秋光,绿意正盛,似一幅画,观画人却在静寂里,忍受与美的一线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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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寒暄着,张阳的微信进来了,说—— ‘昨天碰巧见了秦兆民,您之前不是要我去问一句,我便打听了一下...’
周岭泉怔看这则短消信许久。
后又点进与梁倾的微信聊天框。
打了几个字,删了,又打,再删,终于不再动作。
只是盯着梁倾两个字细看。
聊天记录里的消息还停留在四月末。
从前他们联系并不频繁 ——隔三差五互相问候一句,或只是相互询问行程,看能否见面。来往并不及时。
但那段日子是南城湾项目筹备冲刺期,于他是在此一役。
他承压过重,与她聊天变多,甚至超过普通情侣的那种频繁,像是索取情感上的依托。他是很自私的人,察觉了梁倾对他的感情,知道无论他索取多少,她都会给予,哪怕以错误的名义。
梁倾在社交媒体的使用上有种不符合时代的迟滞感,她很少使用表情或是图片,发来文字时亦是标点符号整洁。
只有一次,梁倾给他发来一张照片,大概是公交车上的窗景,途径南城的某个公园,车窗框住深深浅浅的绿色 —— 梁倾说‘夏天真好啊。’
那天他在谈判桌上耽搁一整天,晚饭时粗略扫了一眼,并不着意,又继续投入工作。
此时此刻,夏季已过,他埋在这亲人堆里,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只言片语里带着怎样一种细微处的温柔。
他为什么不回复呢?当有一个人如此温柔地跟他说‘夏天真好’的时候。
那温柔曾是属于他的,但他又已失去了。
“怎么了?”蒋思雪问。她见周岭泉攥着手机起身,面色苍白,似是失神。
“项目上出了点事情,我得往东边去。”
蒋思雪自然要留他,说:“什么急成这样,脸色这么差。”
蒋振业在桌边阴沉道:“他要走让他走。还怕他饿死不成。”
蒋思雪抿唇。
陈谦道:“岭泉脸色是不好,要不劳烦李叔开车送一趟。别叫你妈妈担心。”
周岭泉推辞,不多言,朝着桌上的人颔首,便真的加快步伐,径直走了。留下桌上的人,一时面面相觑。
他绕过两重走廊,大概因为一夜未睡,有一阵耳鸣,后不知为何,餐厅那头的喧闹又如涨潮,渐渐回到他耳边,在这从来静寂的屋子里如同幽灵低语。
他无法不听得真切 —— 听那头蒋思梅打着圆场说‘岭泉早晨上了香,已是尽了心。’
又听蒋岭章的声音传来,说,‘岭泉也不跟我们去墓园,外公你随他去吧。’
蒋振业将白琼之的离世归因于周岭泉十五岁时独自去港城的叛逆之举。
白琼之的墓园周岭泉从未踏足,立碑的后人里也没有周岭泉的名字。
这是他得到的惩罚。
周岭泉难得狼狈,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出门,将那些温热的冷言冷语,阴冷的温情脉脉都甩在身后 —— 绕过一条小道,他追着赶着,终于站在阳光下头,这才松一口气。
第53章 新生命
又过了两周。转眼便到了九月中。
除何楚悦千里追爱, 成功脱单之外,日子无甚新奇。这对小情侣虽暧昧期多有摩擦,但真开始交往之后倒还算稳定, 短短半个月, 那男生已趁周末来了一次北城。梁倾也见了一面,是个清爽寡言又带点艺术气质的人 —— 确实是何楚悦的理想型。
姚南佳本也想挺着孕肚出席,又被陆析好歹劝了回去。
她已经足月, 但孩子还没动静。她本人倒还算淡定,但急坏了陆析, 前后进出了几次医院, 胎儿一切正常。她在医院住了一周, 吵着要回家。
陆析一面为了姚南佳焦虑,一面由于旧城改造项目的投标出了问题导致他无法顺利交接工作专心陪产而焦虑,梁倾中途在姚南佳家中见过他一次,见他整个人不修边幅极了。
听姚南佳私下说, 他最近睡眠状况也差, 吃起了安眠药, 但效果一般。
这日是个周六, 中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周,陆析因有工作不得不出门一趟,何楚悦又飞去了西宁,他因此邀了梁倾来西边他家中作陪。
姚南佳倒是淡定得很,梁倾到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翘脚吃着秋葡萄, 看综艺傻乐。
但她的身体仍是肉眼可见的变得极笨重, 不过小两周没见, 梁倾觉得她的肚子肉眼可见又打了许多, 像个可怖的肉瘤, 使她整个人都失去了轻盈和平衡。
从前在学校时姚南佳因高挑苗条还有个“姚美人”的绰号。
梁倾心下不知为何,有一丝难过的情绪,一闪而过,她走过去如常说:“虎皮蛋糕给你带来啦。不过你家老陆千叮咛万嘱咐了,说不能给你多吃。”
姚南佳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医生说最晚下周三,不然得打催产针?”
“是。这孩子大概跟我一样懒。”
“没事儿,就是在你肚子里呆着太舒服了。”梁倾打趣,却难掩语气中的一丝担忧。
“可不是。”
因睡眠不佳,姚南佳眼底黑眼圈重,且脸颊上亦起了些斑。但梁倾看着她,见她脸上的神色又极宁静,黯含细细的一种喜悦。
陆析即将成为一个父亲,但姚南佳不是,她不是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从选择孕育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她已经成为一个母亲。
丑陋与神性,寄生与供养,就这样在每一个选择孕育生命的女性身上平静地存在着。
梁倾不可避地想起林慕茹。
据林韬前些日子来电,林慕茹状态总体在改善,但仍有些起伏,见好时能认全他们所有人,只是对于时间认知仍然有些混沌,总以为梁倾还在读书。有时林韬尝试将这些年的事情说与她听,她有时似是懂了,有时又呈现一种抵抗的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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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同看了会儿综艺就到了十点多。姚南佳先去洗漱睡觉,因陆析交代过他今晚可能在公司加班,因此梁倾带了套换洗衣物准备在客房睡。
她向来晚睡,难得闲下来,便在床上浏览社交媒体,见林小瑶发了一组照片在朋友圈,是她与室友们去颐和园泛舟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