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绝望气息。

她见过他意气风发满身少年气的样子，也见过他深沉稳重温柔正直的一面。

所以, 眼前这个孤僻、落寞、晦涩的盛年男人, 真的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她感到窒息, 甚至有想流泪的冲动，但脑子里叫嚣得最响亮的声音是, 她想抱抱他, 就当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没有贿赂, 没有牢狱之灾，没有家庭破裂, 他也从来没有离开。

就这样不顾一切地纠缠在一起, 就此沉沦, 直到天崩地裂。

可她不能，终有一天现实会狠狠给她一巴掌，让她不得不清醒。

她从床的边缘慢慢滑下去，背对着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直到平复下来才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出那句预演了很多次的一句话。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周叙沉默，良久，他拿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如果我说不好，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靠卖惨博取同情。”

“你不会。”宋也毫不犹疑地说，“你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从来不屑于这么做。”

他没有说话，低声笑了笑。

宋也跟着陷入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不辞而别的那天，她曾憋了一肚子话，她想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明明说过永远不会骗她，她想把他找回来，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声不吭就玩消失有意思吗？既然要走，那就走得远远的，最好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看到新闻了解真相后，她猜到也许他这般突然的离开也是迫不得已，甚至连他自己事先都毫不知情，于是她从恼怒到自责，遗憾自己没能送送他，更害怕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总之，她曾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他就在她身侧，离她那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呼吸。

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尽管她抓着过去不肯松手，但那些想说的话在被岁月沉淀后，早已没了最初的意思。

当年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在这分开的七年里也都早已有了自己的故事，所以，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没话对我说吗？”他忽然问。

宋也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时候在看着她。

想了想，她说：“你去英国那么久，怎么突然回来了。”

停顿几秒他才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该回来了。”

该回来了……

宋也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手心里，“很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周叙坐起来，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你一直躲着我，是因为你讨厌我，对吗？”

“我怎么会讨厌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如果不讨厌我，为什么我给你发的短信，打的电话，你通通回避。”

宋也回头，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周叙，我亏欠你的太多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周叙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唇紧抿成一条线。

半晌，他说：“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也从来没怪过任何人。”

这正是宋也不愿面对的地方，她垂下眼睛，轻声说：“周叙，我家欠你和许阿姨一个道歉。”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她不由的抬起头，却发现他面若寒霜，下颚紧绷着，看起来有点可怜。

她真的有点心疼他，以至于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怜悯。

周叙欠身，用掌心遮住她的眼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悲哀。”

宋也拂开他的手，垂下头，强忍着眼眶里不停打转的泪水。

“迟早都要面对的，就算不说出来，这些事也都已经发生了，我做不出假惺惺的承诺，但至少要承担起该承担的。”

周叙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笑了：“宋也，你真的变了。”

“你不是也一样吗？人经历的事情多了都会变的，总不能一直傻乎乎的吧。”

当不再刻意避开那个话题时，宋也心里反而好受很多，至少没那么沉重了。

她站起来，坐在旁边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

“其实你根本不住这个酒店吧？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猴子告诉我的。”

宋也呆住了：“这么久没见，你们的关系还是那么铁。”

他点头：“他的确帮了我很多。”

宋也眨眨眼：“然后呢？”

“什么然后。”

“猴子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然后呢？”

周叙抬起眼睛看她，可她读不懂他的眼神。

“然后，我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

他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宋也都有点儿不敢问下去了。

接着她忽然想到，既然他在附近守了这么久，那他肯定看到她和薛放同出同进了。

想到这，她浑身不自在。

而他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冷不防地说道：“你和薛放——”

宋也紧张地看向他：“什么？”

周叙欲言又止，刚刚要说什么，像是被她突然的打断给堵了回去。

过了半天，他闷头盯着地面，斩钉截铁地说：“他喜欢你。”

宋也愣了下，过去的几年里，身边有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他们都说，薛放对她的情意绝对不止是朋友这么简单。

其实她早就察觉出来了，只是一直装糊涂，面对薛放偶尔暧昧的言语和举动，她不是没有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抗拒，倒不是他不好，只是她心里不干净，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

现在，听到周叙说出这句话，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于是她只好回以沉默。

然而周叙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呢？喜欢他吗？”

她摇头：“我不知道。”

周叙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宋也，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吗？”

宋也点头：“记得。”

她当然记得，那部电影的最后男女主没再一起，她在放映室里偷偷哭得很厉害，电影结束后雪下得很大，他们一起堆了一个很漂亮的雪人，也是那一夜，他第一次亲吻她，尽管是酒后的冲动，尽管是蜻蜓点水一样的尝试，但彼时的心动她永远也忘怀不了。

虽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很遥远了，但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青涩又美好。

“我记得当时你问我，为什么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我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不一样。”他说，“可我们竟然分开这么久。”

宋也不自然地笑笑，没有接话。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相互亏欠着，你才不会把我忘掉。”

宋也紧紧抿着唇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却抖个不停。

忽然，他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地抱住，“宋也，我以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是我想错了吗？”

宋也僵住，她的理智想让她离开，可身上的无数个细胞都苏醒过来，不停叫嚣着，她思念他，渴望他，想要拥抱他。

但理智与情感的碰撞下，她最终选择了前者。

“都过去了，以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也是。”她抬起手，像那年高考前彼此加油打气时一样，轻轻环住他的后背，好像在与过去告别，“生活还在继续，我们都要放下那些不该执着的，往前看，不是吗？”

“放下不该执着的？”他苦笑着，手指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

“我做不到。”他说。

丢下这句话，他松开手，转身匆匆走了。

宋也盯着那扇打开又禁闭的房门，蓦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也许现在去把他追回来也不迟，也许他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但她并没有动弹。

她知道，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只可追忆不可留恋，况且，伤害一经留下，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