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6)
一个声音突然从樟树上传来:“身材不错。”
陈丑奴解裤带的动作一震,猛然抬头,向密密匝匝的树叶后望去。
女人屈膝坐在树上,透过树叶缝隙,迎上他三分震惊、三分恼怒、又三分茫然的眼神。
风清月白,他刀疤纵横的脸一览无余。
女人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陈丑奴猛然惊醒,偏开头躲避树上的视线,可是已然不及。他深吸一口气,先攥紧松了一半的裤带,仓促地系好,而后压下心内的懊恼、无措、忐忑,缓缓抬起头来。
女人的视线没变。
陈丑奴喉结滚了滚,直视那双锐亮的眼睛:“你……不怕我?”
女人耷拉眼皮:“为什么要怕你?”
陈丑奴沉默半晌,道:“世人都怕我。”
女人将膝盖上的一片叶子掸开,撩起眼皮,眼神冷漠,也坚定:“那是世人眼盲,我不盲。”
陈丑奴黢黑的瞳仁微微变大。
女人脸上却仍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她敛回视线,向湖心望去,问:“你是在这儿救下我的?”
陈丑奴走了会儿神,方点头:“嗯。”
“这湖有多深?”
“十余丈。”
“山呢?多高?”
陈丑奴跟着望了大湖北面的山崖一眼,答:“不到三十丈。”
女人沉默。
陈丑奴想起女人身上的伤,讪讪开口:“你……被人追杀?”
“不是。”
“那……”
“脚滑。”
陈丑奴:“……”
两人一时无话,山坳里也静得连风都没有,气氛明显尴尬下来,陈丑奴转开头去,默默搜肠刮肚,却还没等找到话题,女人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大概是一时眼拙,又或者是被腿伤拖累,这一跳,不偏不倚地跳到碎石块上,把脚崴了。
陈丑奴两步并一步,电光火石间将人拎了起来。
轻松如拎一个鸡崽。
女人:“……”
腿伤确实是个负累,虽给他千钧一发间提住,却也还是裂开了些,女人咬牙忍痛,抓住男人又湿又硬的小臂站直,一抬头,整个人又是一震。
她绝对不娇小玲珑,可此刻站在男人面前,目之所及,居然只是他块垒分明的、最上一层的腹肌。
她抬眼睫,盯着上面那一片还泛着水光的胸膛,气息一滞。
这……莫不成是个野人?
陈丑奴握住女人肩头,温软的触感像一团微微的火,从他掌心一径地向体内烧去,他有些慌乱,忙撤手,正想后退一步,不料女人又开始东倒西歪,只好再施以援手。
女人重新被他扶住,略一蹙眉。
陈丑奴鼓起勇气:“我背你回去。”
他不等女人回答,似乎觉得这不需要回答,反手将肩上披着的湿衣服扯下来系在腰上,屈膝一蹲,眨眼便把女人背到了背上。
倾斜的樟树枝桠从女人头上擦过,树叶勾扯发丝,疼得她轻嘶了声。
陈丑奴后知后觉,忙屈下膝盖:“抱歉。”等走出树下,才又站直起来。
女人:“……”
星如莹水,两人披着一层银辉向山坳外走,风吹在四野,渐渐吹干男人上身的水渍,女人搂住他的脖子,视线停留在他侧脸上。
月下的男人沉默,坚毅,他脸上的疤,像一条条斑驳的树影。
女人注意到他藏在这片树影里的眼睛。
那是一双大海般深邃、沉静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突然问。
“陈……”陈丑奴张口,顿了一瞬,“丑奴。”
“名字。”女人重复。
陈丑奴脚下微滞,走入山影深处,轻轻道:“泊如。”
女人微微一笑:“恬淡无欲,自在安然,好名字。”
蜻蛉、蛐蛐在草丛里吱吱低唱,陈丑奴问:“你呢?”
“白玉。”女人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像月下的湖水,流过陈丑奴耳廓,令他又有一种沉入水底的感觉。
“‘清清白白’的‘白’,‘冰清玉洁’的‘玉’。”
如梦如幻,似近又远。
“明白吗?”女人挑唇,歪头,直勾勾看他的眼睛。
陈丑奴跳下山径岔口,一间树影掩映的青瓦屋映入眼眸。
“明白。”他点头,眼底映着那间青瓦屋。
女人凝视着他眼里的倒影,趴在他宽厚的背上,笑了。
幺婆婆发现陈丑奴这两天有些反常。
相亲失败的第二天,幺婆婆就来了个大早,照旧拉着嗓门问陈丑奴缘由,陈丑奴把她截在院内,一面瞅白玉那屋,一面支支吾吾应付,幺婆婆把手中拐杖敲得“咚咚”响:“你就老实说,是不是嫌弃人家是个寡妇?”
陈丑奴答:“不是。”
幺婆婆又问:“那是不是嫌弃人家带着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