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47)
白玉握拢,继而戴上帷帽,转身走向墙垣。
夜风又一次穿庭而过,白玉漆黑的影子眨眼消失于月下,风中。
铃声悠悠。
两个少女从廊庑里赶过来,紧盯着墙外的一片夜色,惊魂甫定。
先前在庭院里跟白玉相撞的那名少女好奇道:“夫人,你刚刚给瑶光堂主的东西是什么呀?”
美妇敛回视线,重新坐回石桌前,执扇轻摇:“忘忧水。”
“忘忧水?”少女似懂非懂。
另一个上前补充:“就是喝下后便消愁忘忧,将七七四十九天内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少女瞪大眼睛。
“这是瑶光堂主惯用的手段了,”另一个继续补充,“百草司里的忘忧水,有一半都是她为应付那些情郎挥霍出去的。”
那少女瞠目结舌。
“那她……得有多少个情郎啊?”
***
城东大街。
花灯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满眼的光华,满耳的欢声。
白玉走在熙攘的人潮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突然又给人推了一把,她头上的帷帽耷拉下来,歪歪斜斜地罩在脑门上。
“大晚上的还戴个黑麻麻的帷帽,什么毛病……”
“哎呀,真碍人……”
白玉眉心一蹙,将帷帽一把摘下。
如昼彩灯骤然涌入眼睛里,一时间竟有些难以适应,白玉眯了下眼睛,开始去寻陈丑奴。
目光辗转间,瞥到一间五彩斑斓的铺子。
喧天的欢声笑响在人海外、声浪里,白玉走过去,在那铺子前停下。
摊铺上,是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面具。
喧阗金鼓声里又响起小贩激情昂扬的兜售声,白玉拿起一个猫脸面具,往脸上比了比,小贩立马捧上铜镜凑过来给她照,乐呵呵道:“姑娘,你脸盘小,戴这肥猫的不大合适,你要不试试这款……”
白玉看过去,一蹙眉。
小贩手上拿着的是张白狐面具。
“我长得很像狐狸吗?”白玉扔下那只肥猫的,开始在其他的面具里挑。
小贩赔笑:“那狐狸哪儿比得上姑娘好看哪!姑娘要不再瞧瞧这一款——”
白玉的视线瞥过去,微微一怔。
那是张素白的半脸面具,眼睑处洒着点点金粉,被街上的彩灯一照,像极一点清泪,又像极一片星辉。白玉伸手接过,戴上脸,就着那张菱花铜镜一看。面具遮掩住上半张脸,掩去喜悦,掩去悲伤,掩去一切来不及掩藏、也无法去掩藏的情感……
白玉默默看着,耳畔又闻小贩道:“嘿嘿,这款面具哪,本是一对儿,你瞧——这张是男人戴的,虽也是半脸,遮挡面积却要大许多,找个英武的男人戴上,那跟姑娘你可就是成双作对,天作之合了……”
白玉顺势看过去,目光定住,开口:“多少钱?”
又补充:“两张。”
小贩反应极快,当下把手上那张男人的半脸面具给白玉送来,喜滋滋答:“姑娘既然是成对儿地买,那我就给您个如意价,这个数,你看如何?”
小贩伸手比了个价钱。
白玉也不还价,掏钱付款,拿上那一张半脸面具重新走入人海。
白玉记得三鲜馄饨铺就在城东,可具体是哪一条街,已经有些记不清楚。
她戴着面具,视线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和纵横交错的街巷上搜寻,差不多走完这三条大街,方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后,看到那一个高大而落寞的人影。
摆摊的老翁已经收摊走人,四下昏昏暗暗,冷冷清清。
这胡同根本不在城东。
偏僻而衰败的胡同口,只有陈丑奴靠在那截灰白色的砖墙上,低头抱着那只又一次酣然入眠的小黄狗,星辉、冷月照在他头顶,将他的影子拉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拉得单薄而冗长。
白玉走过去。
他听到她走来的声音,也嗅到了这世上只有她才会有的气息。可是他不抬头,他的脸藏在那碍人的皂纱下,星辉冷月照不进去,她也望不进去。
“我听到那边有人在吆喝卖糖人,就想过去看看。”白玉在他面前停下,笑笑,“结果迷路了。”
“你们这三全县看着小,走起来,却又好大。哪儿哪儿都是人,哪儿哪儿都是路……”
“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条街一条街地找……”
城东的欢声那么高,城东的华彩那么闪耀。
人海那么深,声浪那么汹涌。
白玉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
夜空里有烟花绽放,必必剥剥的声音遥远如从梦中传来,把她的声音也衬得那么轻,那么低,那么遥远。
白玉低头,她突然有种错觉,她感觉自己好像流泪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很烫,也感觉自己的眼泪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