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170)
下首的几桌隔得远,幢幢人影里,还是一片觥筹交错,赵弗从这些碰杯声、欢笑声中惊醒过来,一时双手微颤,又喜又恨,喜是那孽种终于死去,恨是自己竟没机会亲手寝其皮,食其肉……
“好……甚好!”到底也是苍天有眼,赵弗垂眸,倏地拿起酒杯跟江寻云一碰,仰头饮下。
江寻云笑,也自把杯中酒饮了。
旁余众人震动未消,面面相觑,足足半晌,方陆续抽回神魄,霎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这时一人霍然起立,举高酒杯,朗然道:“狗贼丧命,大快人心,咱们再干一杯!”
其声若洪钟,沛然有力,字字直撼人肺腑,正是沧州门门主梁庆余。殿中诸人自是附和,欢声一时响如雷动,震耳欲聋。
白玉眉心微蹙,喝完酒后,同陈丑奴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本以为还会有一场殊死相搏,没成想竟是无疾而终,大抵是太顺风顺水,白玉百感交集,一时竟生不出快慰之感。
陈丑奴似乎也没什么喜色,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里渐渐黯下,闷了口酒后,菜也不吃了。
江寻云和赵弗还在就乐迩灭亡一事推杯换盏,白玉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颗花生米,忽然感觉有道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撞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人声起伏,人影绰绰,李兰泽坐在斜对面的几案后,白皙的面庞上落着橘黄光晕,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那双雪水似的眸子倏而很深,很深,深得让人感觉有些烫,有些难安。白玉错开眼,过后又觉多余,便看回去,顺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李兰泽垂眸,淡淡一笑,也举杯,遥相敬。
***
白玉因体内勾魂草毒性未除,离席很早,回院时,夜空又飘起雪花。
月亮仍在云上,满世界皎洁的银辉,满世界皎洁的雪,白玉驻足院外望了一会儿,头上、睫上便沾了薄霜。
陈丑奴轻轻给她拍掉,看她神色无恙,便也驻足院外,陪她望了会儿雪。
亥时,瘾还是发作了,疼痛捱完后,夜雪消霁,风卷过时,窗外只余噗噗落雪之声,陈丑奴给白玉擦完热汗,抱着人睡下,静了会儿,安抚道:“再过两日金枝便该出关了。”
金枝闭关炼药,眨眼三十余日,如果顺利,出关时便能拿出根除勾魂草毒性的解药。入仙峰那边虽然还没传来消息,但多少也是一份希望,只要能挺住,陈丑奴坚信,上天会还他一个健健康康、原原本本的白玉。
怀中人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话,陈丑奴低下头,贴近那耳鬓:“什么?”
白玉声音很近,也仿佛很遥远:“乐迩他……真死了吗?”
陈丑奴默然,想起今夜席中种种,想起乐迩对她、对天下人所做之种种,眸里暗流跌宕,最终却又被垂落的眼睫遮去。
“嗯。”他把人抱紧了些,声音也冷了些,以至于恍惚间也坚定了些。
白玉握住他搁在自己胸前的手,终不再说。
次日,天一亮,各大分堂陆续传来大小动静,江寻云果然率领着六门和匡义盟撤离了。
白玉歇在屋内补眠,陈丑奴陪着,期间,丫鬟奉命来催了三次,称赵弗让他抽空去送送客,全一全礼数。
陈丑奴没动,丫鬟无奈,只能悻悻去了。
日昳,白玉终于醒来,盯着亮堂堂的窗纸看了很一会儿,陈丑奴道:“人也许还没走,去送送吧。”
白玉一怔,极快反应过来,看回陈丑奴。
陈丑奴拨开她抿在唇间的发丝,故作严肃:“以后也许再见不到了。”
白玉哑然,拿脚轻轻踢他,笑:“不做醋坛子了?”
陈丑奴垂睫,嘴硬:“本也不是。”
白玉虚眸,故意道:“那以后多联络就是了。”
陈丑奴抬头。
白玉撞上那无措的眼神,大笑。
陈丑奴又羞又恼,伸手到她咯吱窝去,白玉大慌,扭到一边,不迭求饶。
陈丑奴哼一声,撤手,一拍她臀:“起了。”
两人赶到殿前时,山道口已经没什么声音,昨夜那场雪虽然不算大,却也把一天的痕迹都抹了去,瓦上墙上,树间花间,尽是厚厚积雪,万山中,仅有绵延山道上弥漫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凌乱印痕。
绰绰松影后,有两人静立琼枝下,微风吹过衣袂,擦落草间霜雪。
贺淳弯腰,捧了花圃里的一团雪来,揉在手里,捏成小巧的形状。
“李公子。”
李兰泽正望着山下出神,听闻声音,侧过头来。
贺淳捧着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脸微红,眼微亮:“像不像?”
李兰泽垂眸,瞥见她掌心里用雪捏成的小白兔,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