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巴黎有雨(11)
要是仔细地读,一两个小时也读不完。
“我不在这儿看,就是拍几张照片,”梁姿说道,“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超现实主义的两拨人在发文章吵架。”
清泽笑道:“那梁老师来这儿就是为了看看当年吵架的战况?”
梁姿:“一手资料,很珍贵,最重要的是,引用的时候放心,不用担心把别人写错的引进去。”
清泽:“同意。”
梁姿说着不看,镜片后的眼睛却在仔细地端详这些百年前的纸张。
她将挡住视线的额间碎发抿到耳后,微微弯腰,时不时地用纤细的中指扶一下眼镜的金色鼻托。看完之后,她用手机把文件一一拍了下来。
清泽再次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在梁姿的脸上。
那是独行其是的热爱。
是一种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同,只要自己去做,就能得到的快乐。
这种时候,她应该和他一样,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清泽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安静地站在梁姿身边等着她。
十来分钟之后,梁姿看完了。见她收起手机,清泽才出声问道:“梁老师为什么研究这个课题?”
“因为喜欢。”
“以后答辩的时候就打算这么说?”
梁姿笑了一声,问清泽:“超现实主义的诗歌有一个创作方法,叫自动写作,你知道是什么吗?”
清泽开着玩笑:“AI算法?”
梁姿:“没错,我做的就是文学和计算机的交叉研究。”
清泽立刻正经起来,“所以是什么?”
梁姿:“就是把一个人催眠,让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写诗,为的是摆脱意识里的理性。”
清泽觉得挺新鲜,“那这些诗是可以被理解的吗?”
梁姿摇头,“有一部分可以,不过,梦里的东西,不理解才是常态。”
清泽琢磨了两秒钟,“所以,梁老师喜欢用户体验和做梦一样的东西?”
梁姿眼底划过一丝惊喜之色,笑着看他,“对,我很佩服有这种造梦能力的创作者。”
清泽应道:“好,知道了。”
像是在说,记住了。
两人走回第一个展厅,从头看展。
梁姿之前也和理工科的男生在博物馆约过会,男生们看展的状态就像是逛超市货架,在画前缄默不语地匆匆走一圈,结束了。
梁姿不能说这个模式的看展有什么不好,只能说跟她合不来,她喜欢慢慢地看。
然而,让梁姿出乎意料的是,清泽一个学数学的,看画的时候比她还认真。
他读完墙上的英文介绍,会在他感兴趣的作品前站一会儿,拍张照片,有时候会问梁姿一句:“梁老师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梁姿也会问他:“清老板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聊得你来我往。
清泽和梁姿往右一拐,进了下一个展厅,墙上挂的画作五颜六色,人像漂浮在空中,仿若梦境。
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梁老师应该挺喜欢夏加尔的?”
“很喜欢。”
“尼斯有一个夏加尔的博物馆,去看过吗?”
“去过,有点小,而且都是《圣经》主题,有种看教堂壁画的感觉。”
说到一半,梁姿的手机震动了——她妈给她打来了视频电话。
梁姿拿着手机,对清泽说道:“不好意思,我要去接个电话,你先自己看可以吗?我打完电话来找你。”
清泽不以为意,“没事,我在这儿等梁老师。”
梁姿:“可能要很久,十几分钟。”
“没关系,”清泽浅笑着,对她扬扬下巴,“你去吧,我等你。”
梁姿去了天台,戴上耳机,给梁母回拨。
“诶,这是在哪里啊?”梁姿母亲问道。
“在蓬皮杜逛博物馆呢。”
梁姿说完,调转摄像头,拿着手机从左到右移动了一圈,把巴黎全景拍给父母。
“怎么样,不错吧。”她说道。
梁母:“太美了,天气真好,蓝天白云。”
梁父:“那是埃菲尔铁塔吧,那边,那个白色的教堂是什么?是巴黎圣母院吗?”
梁姿笑道:“不是,那是圣心大教堂,回来带你们去。”
梁母:“好,等你毕业答辩的时候,我和你爸一定要去一次。”
梁姿:“没问题,我给你俩当导游。”
有的没的,聊了十几分钟。
梁母最后问道:“一个人逛的博物馆吗?还是和王雨薇一起逛的?”
梁姿:“就我自己。”
梁母:“好,趁着年轻就是要多走走多看看,等以后你结了婚生了孩子,哪有这么多时间啊。再说了,灰姑娘要是一直在家里待着,那她这辈子都遇不上王子。”
梁姿:“哦。”
梁母:“那不说了,你赶紧去看吧,注意安全。”
梁姿挂掉电话,又在天台上看了会儿她最爱的风景,看完才折返回去找清泽。
却在展厅门前悄悄停下了脚步。
房间里,高大的男孩子盘腿坐在地上,他垂着眼眸,左手握着铅笔,右手拿着纸板,在上面涂涂画画。游客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如匆匆掠影,独他一个,安静地坐在画前,穿着干净的白色上衣,在梁姿的视线中定格。
梁姿轻缓地在清泽的右边坐下。
面前是夏加尔的《拿酒杯的双人肖像》,女人身穿白裙,手握花束,将高举酒杯的男人驼在自己肩上,五彩斑斓,如梦如幻。
耳边是笔尖划过白纸的沙沙声,听上去痒痒的。
梁姿低头看着清泽的画纸,上面描的不是整幅画的轮廓,而是两只手——
男人举着红酒杯的手,和女人拿着花束的手。
“打完电话了?”
清泽问着,仍然低着头在纸上画画。
梁姿“嗯”了一声,“原来清老板也是左撇子。”
她也是。
清泽也“嗯”了一声,“怪不得咱俩那天吃饭的时候手没打架。”
像是在说:你才发现啊?
梁姿鼓了鼓嘴,这个人怎么画着画还不忘调侃她。
她说道:“那天确实没注意。”
清泽细细描着画中女人的手部轮廓,“不该注意的地方倒是挺注意。”
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梁姿一听,“我注意什么地方了?”
清泽笑了一声,“耳朵怎么这么尖。”
随即换了个话题,“梁老师画画吗?”
“不画,但清老板好像是专业的。”
“就是个业余爱好。”
清泽抬头看了看原作,又低下头继续临摹。
“梁老师喜欢这幅画吗?”
“挺喜欢的,能感觉得出来,夏加尔结婚以后真的很开心。”
“确实,你看他画的这两个人,像喝多了一样。”
说完,清泽把画本轻轻一合,抬头看向梁姿,“继续?”
“好。”
两个人聊一会儿,逛一会儿,在椅子上坐一会儿。两层走完,快七点了。
清泽问道:“梁老师饿了吗?”
梁姿点头,“有一点。”
“那走吧,去餐厅。”
“我们去吃什么?”
“意大利菜可以吗?走路十几分钟。”
“可以。”
两人按原路乘扶梯下楼,清泽还是微微侧身,让梁姿先下。
窗外是整个巴黎右岸,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半小时,城市灿烂依旧,梁姿有一点失望,恋恋不舍地看着远处的拉德芳斯天际线在她左手边逐渐上升,直至消失。
在最后一段电梯上,梁姿说:“其实我最喜欢看的是日落之后的巴黎全景。”
可惜今天看不到了。
清泽只是笑了笑,应了声“好”。
没再说别的。
梁姿垂下眼睫,转回头,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又回到了地面。
春天,玛黑区,周六晚上,躁意从不褪去。
酒吧和餐馆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路上行人成群结队,年轻人张扬肆意的笑声不绝于耳,几辆汽车艰难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