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58)
谢沉霜分别见了张茂与李元忠,待他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白玉盘的圆月高挂苍穹,稀疏的星子零零落落点缀在旁边。马车载着谢沉霜穿过熙攘街市回到谢家时,谢家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戚蓉一贯早睡,府里的灯笼也熄了大半。
紫黛知谢沉霜今日去了大理寺监牢,见谢沉霜归来,正欲吩咐人去为谢沉霜备水时,谢沉霜并未回卧房,而是径自去了书房。
这便是还要继续办公的意思了。
紫黛便将夜宵与药备好,准备给谢沉霜送去时,却发现书房里并未点灯。
紫黛不禁问侍从:“公子回房歇息了?”
侍从:“并未。”
紫黛闻言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又捧着夜宵与药原路返回了。
夜色渐沉,风里隐隐飘来槐花香。
坐在桌案后的谢沉霜又想起了春水村。
谢沉霜在春水村里待了三月有余,当时他眼睛看不见,因此对气味与声音格外敏锐。谢沉霜记得,去岁春水村这个时候,也有槐花香铺天盖地浸过来。
蓦的,窗外有影子晃动,但见书房里没点灯,那影子似在踌躇要不要禀报。
谢沉霜道:“说。”
“回公子,属下去查过了,今日公主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士子周允的母亲。而后公主亲自将周允的母亲送回青枣巷,一行人在青枣巷逗留了约莫两刻钟后,公主又将周允的母亲送去了祁统领府中,然后才来了府里。”
那影子禀报完之后,屋内久久没有声音传来。谢沉霜坐在桌案后,怀中抱着狐狸,目光却落在桌案上。
月光如水从窗口淌进来,爬上了桌案。
桌案上放了一沓纸,是今日谢沉霜问话的口供,最上面一张是周允的。
“周允有位心上人,只待高中后,便会回去娶她。”钱学义的话言犹在耳。再联想到那日琼林宴上,叶蓁言笑晏晏的模样,谢沉霜攥着口供的指尖,倏忽握成拳。
又是嫁娶之言!叶蓁将他当做什么了?
谢沉霜猛地站起来往外走。
第43章 道歉
◎谢沉霜松开叶蓁,垂眸哑着声道:“抱歉。”◎
乌云遮月, 谢府灯影寂寥。
谢沉霜攥着周允的口供面色冷冽朝外走,他迫切想去找叶蓁要一个答案。可刚过垂花门,正要往府门口的方向走时, 身后有人冷不丁叫了声:“沉霜?”
原本疾行的谢沉霜脚下猛地一顿。
那人见当真是他,不由眉头一蹙。对方提灯朝谢沉霜行来的同时, 板着脸道:“我同你说多少次了, 君子要戒骄戒躁, 这大晚上的,你这般行色匆匆做什么去?”
是谢家二老爷谢博仁。
谢沉霜的父亲是家中嫡长子, 他至死都未与二老爷谢博仁分家, 是以如今谢博仁一家仍住在谢家西边的院子里。
谢沉霜平复了下心情,唤了声二叔后,道:“我进宫一趟。”
“进宫?”谢博仁眉心拧出一道褶皱,“这个时辰你进宫去?”
谢沉霜这才发现,眼下子时已过,宫门早已下钥, 他即便去也没法入宫。谢沉霜这才冷静下来, 他垂下眼睫,同谢博仁解释:“我忘了时辰。”
宣帝将科举舞弊案交给谢沉霜去查, 谢博仁亦有所耳闻。
十年寒窗才中进士的谢博仁,跟全天下读书一样, 最痛恨科举舞弊了。今夜既遇见谢沉霜,谢博仁便絮絮叨叨同谢沉霜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要谢沉霜秉公办理,要守住科举唯真才实学才能高中的底线。
谢沉霜父亲早亡,戚蓉养他长大, 谢博仁教他学识, 所以谢沉霜对谢博仁一直很敬重。可今夜谢博仁说的话, 攥着周允口供的谢沉霜,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琼林宴那日,叶蓁眉眼里的欢喜,与今日钱学义那句,‘周兄有个心上人,说待他高中后,他便回去娶她’。
“沉霜!”谢博仁冷不丁了谢沉霜的名字。
谢沉霜回过神来,就见谢博仁皱眉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呢?我说了半天你都不带应声的?”
“陛下命我查科举舞弊一案,我刚才在想今日的证词。”谢沉霜倏忽回神,“叔父说什么?”
听谢沉霜说他在想今日的证词,谢博仁便也没再说什么了,只道:“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那叔父您也早些回去歇息。”
谢博仁点点头,继续提灯夜游去了。
谢沉霜折返回了院子后,依旧又去了书房。后肩的伤口隐隐作痛,谢沉霜却是毫无反应,只净手后掌灯研磨,然后提笔落字。
君子戒骄戒躁,温雅端方,这是谢博仁给谢沉霜定的规矩。
小时候,但凡谢沉霜有一处没做到,谢博仁便会罚他写字。时日久了,谢沉霜便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心绪不定时,他便会提笔练字,借此凝神静气摒弃杂念。
一大篇字写完时,外面已是四更天了,谢沉霜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端方郎君。他抚平周允口供上的褶皱,换过朝服后,便又神态平静上朝去了。
今日的早朝上只议两件事。
第一件是端午安排事宜。原本这种小事,不必放到早朝上来议,但眼下礼部尚书与左侍郎全羁押在大理寺中,礼部只剩下一个右侍郎。礼部右侍郎不敢擅专,便上书让宣帝做主。
意料之中被宣帝骂了一顿。
“这等小事也要来让朕做主,朕要你这个右侍郎有何用?若你能力不够,那趁早退位让贤,让能者居上!”
平素宣帝一贯温和,很少会这般毫不留情当众训斥臣子,礼部右侍郎忙抱着笏板请罪。
宣帝没空搭理他,只又转头看向谢沉霜:“科举舞弊案可有眉目了?”
一身紫色官袍的谢沉霜站出来,将昨日审问的种种,悉数禀告给宣帝。
宣帝听完后,苍白的面容上顿时怒气丛生,当着众位朝臣的面,便将大理寺卿给办了:“大理寺掌平决狱讼,而你身为大理寺卿,竟连有功在身者,须得先呈报省级学政,革除功名之后才能用刑定罪都不知,就直接滥用刑法,严刑逼供让士子们认罪,这与故意杀人区别?!”
大理寺卿闻言,抱着笏板站出来,正要请罪时,宣帝却没给他那个机会,宣帝直接道:“来人,将张常瑞拖下去,即刻革职查办!若查出从前有屈打成招的罪行,严惩不贷!”
宣帝话音刚落,御前侍卫即刻上殿来将张常瑞拖走。
有人想为张常瑞求情,但悄悄瞄了一眼,最前面巍然不动的徐相之后,见徐相没有吩咐,便默默又将伸出去的脚收了回去。
宣帝这几日犯了旧疾,这番话说完之后,整个人便又猛地咳了起来。
平日吵嚷的早朝,今日骤然鸦雀无声,只有宣帝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响着。过了须臾,打头的徐相动了,他抱着笏板,跪下行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徐相这话一出,大半的朝臣们也跟着应和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宣帝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深深喘了好几口气,然后扶着龙椅颤巍巍起身,下了御阶走到徐相面前,亲自将徐相扶起来,冲他道:“丞相不必多礼。”
“臣惶恐。”徐相抱着笏板起身。
宣帝依旧扶着徐相的胳膊,舅甥俩看起来十分亲切,宣帝甚至还笑着同徐相道:“丞相,科举乃国中重中之重,万不能让天下学子寒了心,朕觉得,这次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全天下的士子一个交代,丞相以为呢?”
“臣赞同陛下所说,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一朝蟾宫折桂。若徇私舞弊者高中,让那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们该如何自处!”
“丞相所言极是。”说着,宣帝转头看向谢沉霜,“沉霜,丞相说的,你可听清楚了?”
“臣听清楚了,请陛下与丞相大人放心,此事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