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一千夜(24)
这会她的脑袋垂得越来越低, 白色毛线帽便慢慢滑下来, 盖住了半张脸。
这使她眼前短暂地出现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眨着迷糊的眼在虚空中抓了抓手:
“救命啊——”
“开灯——”
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脸。帽檐被抬了起来。
重见光明后,白绒用侧脸贴着桌面,望着眼前人影分离的男人,虽看不清他的脸, 但从模糊的视野中仍能辨别他慵懒的坐姿, 一副审视者的态度, 以及不曾转移的目光。
醉酒状态下她的法语竟比平时更好,还可以熟练用一些复杂词汇句式:
“纳瓦尔先生, 虽然您的记性好,但是,想必您已经忘记了……第一次见面,您试图抢我的一枚硬币, 有没有印象?”
“唔, 有些小便宜, 可不能占。”她的食指竖在嘴巴前, 晃了晃,“您以为, 那只是五十法郎,但有时, 它或许是街边一个流浪汉的活命钱……”
“当然, 我也理解, 表面有风度、教养的人, 内在不一定是那个样子, 这种现象是很常见的……”
她突然来个转折——
“只不过, 您车里的杂志实在太无聊了,全是时政商刊,一本娱乐刊物都没有,可见您本人也是一个比较无趣的人……”
无味的酒穿过喉咙,竟带着一丝呛口的烈,纳瓦尔伸手扯松领口,垂眸盯着她。
他点点头,慢条斯理道:
“说,继续。”
“嘿嘿,当然,我还可以更、更详细噢……”
*
坐在两米外观看了全程的俞甄艺,眼神颇为复杂。
她瞧着醉酒后在那里说个不停的白绒,欲言又止。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管,继续画画了。
*
派对结束,人们陆陆续续散去,周围寂静下来。
黎卉过来时,见白绒差不多是要彻底睡过去的样子,只是嘴巴在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
这画面够让黎卉兴奋了。
白绒,她几乎有半个身子都蜷缩在男人的臂弯中,指尖还在人家肩膀上画圈圈……
柔美暗光洒在这绿植掩映的角落,仿佛油画。
要不是因为已到凌晨时间,黎卉根本不愿意过去打扰!
黎卉跟纳瓦尔打完招呼,坐下来叹口气,拍了拍白绒,费力地喂白绒喝了一杯蜂蜜水醒酒,再看向旁边的人。
“啊,纳瓦尔先生,我该送她回去了。但我有个朋友还在卫生间里呕吐……能否劳烦您先帮我带莉莉安出去,在我的车旁等我?正好让她吹吹冷风清醒一下……我那辆车是白色的,几分钟后代驾就到了,我很快就出来,谢谢……”
俞甄艺是吐了,但才喝两杯,没醉,大概是身体本就不舒服的原因,这会在洗手间里抱着一堆画纸干呕呢。
黎卉对纳瓦尔说完,便匆匆赶回洗手间那边去了。
*
午夜的巴黎街头,昏黄灯光稀疏点映着古老的建筑。
街道寂寥落寞,唯有远处的露天酒吧还在散播着隐约的喧哗。
兴许是蜂蜜水和冷风的作用,白绒稍微清醒了些,为避免醉意带来的失重感,她小心翼翼跟在男人身侧前行。
她没办法判断方向,只能乖乖跟着人家的脚步走。
就在她晃晃悠悠地踩下台阶时,一脚踩空,但没有摔倒。
——他为什么牵我的手!
一瞬间,手上传来温热触感。
街边灌木修葺得十分整齐,月光穿透时却在草坪上投下凌乱的叶影。
纳瓦尔回头,见女孩一脸受惊的神色。
他一开始并没有牵,只是下意识握住了手腕,扶了她的胳膊。
但那惊慌放大的双瞳,令他起了一丝玩味心理。
于是,手掌慢慢下滑,顺势握住了这小提琴手的左手。
柔软的手指被轻轻收拢在掌心,完全掌握。
原来是这种触觉。
他盯着她,“当心。”
白绒借昏暗的光线看他的脸,看不清,耳里传来的话却很清楚:“需要我牵着你走路吗?”
没有说敬语呢。
牵都牵了。
白绒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任他牵着,经过了睡在街边挡风角落的流浪汉身边。
流浪汉翻个身,裹紧破洞棉衣和旧棉被,继续打呼。
午夜流浪汉孤孤单单的。
她可不是。
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头发被晚风吹得更显轻盈了。白绒从没跟人说过一个秘密,她脑子里放置着一台专门播古典乐的「唱片机」。
这唱片机很有灵气,总会根据心情与情境播放出适宜的乐曲,以便让她在情绪激动的时刻看见一些奇异瑰丽的景象,比如此刻——
纳瓦尔回头,她的脑子里便“吱吱”响了两声,唱片转动起来,舒伯特的《A大调圆舞曲》奏响了。
纳瓦尔当然听不见的。
他又看不到唱片机。
深夜的巴黎街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转眼,她身边跳出了许多麋鹿与百灵鸟来,欢快地向她打招呼。溪水在她脚边缓缓流淌。她晕乎乎地,步伐愚笨,由一位王子牵着手,脚下踩碎了一颗又一颗金色音符,耳里都是酥酥痒痒的乐章。
*
但从纳瓦尔的视角来看,画面却是这样的——
女孩一路蹦蹦跳跳,一边走路,一边弯腰嘀咕,时不时对着空气抚摸什么,像抚摸动物的皮毛,脸上挂着高浓度的傻笑。
纳瓦尔:“……”
她最好是不要再喝酒了。
*
从遇见白绒后,纳瓦尔就没在这女孩身上看见过几件正常事。
在露天长椅上睡一下午。
在餐厅门口跟他这陌生人争一枚硬币,扮一副可怜虫模样。
在博物馆里乱讲一通。
在演出场合毫无预警地睡着。
……
“白小姐,外面很冷,先跟我到车上待着。”
纳瓦尔止步,认为有必要阻止这女孩继续做出新的怪异举止了ᴶˢᴳ*。
他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这时司机还未回来,车内非常冰冷,但能抵挡街上的夜风。
他转身,正要拉人坐进车里,却见女孩抱着路灯柱在那儿歪着头看他。
她用祈求的语气道:“先生,我走得太久了太累了,请让我稍微歇一会……”
纳瓦尔回头,扫一眼从奥托他叔叔家的那栋房子走出来的距离。
这段,绝不超过一百英尺。
“……”
微醺的醉意中,白绒半睁着迷蒙的眼,视线聚焦在男人的唇上。
他的唇,看起来好冰冷喔,不可接近的样子。
他的面孔,却是她见过的纯种法国人里最迷人的了。眼神可轻易撩拨任何一个少女的心,而那眼眸的色度又如此纯净……
他衣襟整洁、气质优雅、神情内敛,仿佛脱离了世间每一种低级趣味。
但白绒笃定,并不是那样的。
哪有人会是那样的?
此时,不知怎么,白绒想起了Jeo Lan博物馆挂在角落里的诗歌明信片。有一首是诗人早期写下的不为人知的“小情诗”,只言片语,诉说爱人沉浸在爱河里裸露的情和欲。严格来讲,那并非正式作品,只是女诗人Jeo Lan早期跟男友通信的内容,属于爱人间的私密呓语,死后出版成合集时被某些报刊批评为“过于放纵、不利于青少年阅读”。
那不是在女诗人创作的巅峰期写下的,语言技巧生涩稚嫩,毫无章法,犹如初次坠入爱河的少女,可正因如此,每个词汇都流露着真诚而陶醉的爱意。
至于诗体,是上世纪就风靡起来的自由体,用英文写的,此刻白绒脑子里已自动译出了中文版。
但她不好意思想下去。
那诗,让她感觉晕晕乎乎,开始责怪起酒精的危险。
“白小姐?”男声唤她。
她懒懒抬起头来,“嗯?”
“上车。”
“好的,回中国吗?”
“……”
阴影缓缓笼罩在她脸上,她感到一股逼迫人的气息靠近,但对方语气仍是客气的:“您喝得太多了,看起来无法走路,抱歉,我可以抱您上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