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90)
接下来的时间太过安静,好似刚才的响声尽是幻觉。
温瓷没沉住气,掀开眼皮。入目, 是男人笔挺的身影。他难得穿了居家居, 右手还握着一杯牛奶,背向落地窗, 像披了光。
与他四目相对时, 他正用安静的目光打量她,表情寡淡,看不出所想。
温瓷微微挪开目光, 而后看到了他颈侧, 自己留下的咬痕。
昨晚咬了他好几处, 每一下都恨不得见血。
还好她没真的发神经。
温瓷这么想着, 也不装了, 坐起来靠在枕头上。
牛奶放在床头柜, 珍珠雪山的旁边。
乳白和雾霾粉,两种颜色放在一起格外相衬。让温瓷想到了所有温柔的东西。昨天那种濒临崩溃的心情好像在这个家被扭转回来不少。
她在这个瞬间感觉到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容身之处。
伸手拽着他的衣摆,让他坐下。
温瓷低头:“昨天,对不起。”
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顺着她的力道,薄言坐在床边。已经不是头一次听她道歉了,初时他震撼且愉悦,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终于学会向他低头。
可是再来一次,他却觉得:算了,不低头就不低头吧。
有些事情没必要争个高下。
食指曲起,碰了碰她发红的眼眶,薄言问:“昨晚做梦了吗?”
“没。”温瓷下意识道。
薄言拆穿:“后半夜你一直翻身,不太安稳。”
他坐在床边,神态平静地说起有一年去温哥华出差,下了罕见的大雪。
温瓷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到旧事,在故事接近尾声时恍然,他大概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开解她,没必要把别人的错误背在身上。
刚才确实说了谎。
昨天做了好几个片段式的梦,有高中时的她和薄言,有常常用来罚跪的静室,有小时候当爸妈之间的传话员,也有那个和章合泰眉眼相似的男孩。
醒过来不太记得内容了,只记得梦里挥之不去的压抑心情。
这份心情在清醒后已经淡去几分。
可是在听到他曾经的经历后,她又觉得某种神奇的共鸣让胸腔仿佛被撕裂般难受。原来比她还早数年,薄言就背负过这种压抑了。
温瓷问:“后来呢?你什么时候想通的?”
“刚才跟你讲的时候,都还没放下。”薄言握紧她的手指。
他的开解方式与别人不一样,温瓷却听懂了。遗憾和愧疚是随着时间越长扎根越深的。
即便过去这么久,他还是会想起那几张东欧面孔。
可是,除了不让自己变成和庄思邈一样的人,别无他法。
“温瓷,他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薄言重复道,“你没做错。”
“如果……”温瓷问。
“如果没有你拆穿这一切,也会有别人。”薄言抢断她的话,“老太太那么精明,迟早会有所察觉。这里面有没有你结果都一样。”
温瓷一下抓住重点:“你也觉得是奶奶,对吗?”
薄言敛眸:“昨天警察询问过,没有收获。”
他一大早消失就是为了这件事。
此刻温瓷能心平气和地问起,薄言便不打算隐瞒:“章合泰的儿子章鹏,这几年在国外留学时染的瘾。东西还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现在死无对证,也查不到其他人。和他一起的那群朋友说不清楚,只说前段时间章鹏突然出手阔绰,所以玩法也变大很多。”
“钱哪儿来的?”温瓷问。
“使的都是现金,很难找到源头。”
温瓷垂下眼,“真是一点把柄都不留。”
“嗯。”薄言赞同。
“章合泰呢?”温瓷又问。
薄言语气略有中顿,看她一眼,才说:“昨天在医院闹了一场,现在正大光明回他那个家了。”
“哦。”温瓷神色恹恹地点了下头。
看她又快要陷入情绪,薄言生疏地摸摸她的脑袋:“别想那么多,这些都跟你没关系。章鹏是成年人,不是小孩,他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至于章合泰,虚伪大半辈子不也什么都没得到么。”
他唯独不提老太太。
温瓷想,大概老太太对她来说是个微妙的存在。恨是恨的,但不至于巴不得她去死。她身体底子大不如前,怕是也不太可能长命百岁了吧。
想到这些,温瓷仰靠在枕头上闭上眼。
心中百转千回,她破天荒地坦诚:“薄言。”
“嗯?”
“我回来看奶奶的那天,她跟我说,温家弄成现在这副样子才是你的计划真正开始。”温瓷依然闭着眼,或许在他眼里是没法对视的意思,但温瓷自己知道,闭眼是为了不再流眼泪。
压下嗓间酸涩,她才继续说:“我有一会儿是信的。”
薄言低缓的嗓音慢慢响起:“所以才没接我电话?”
“也不全是,那时候心情不好。”温瓷说,“我怕吵架。”
像是无奈,薄言静了片刻,仿若叹息:“吵架也是我让你。”
他们之间碰到敏感话题总是避而不谈,这次却不一样。
温瓷想彻彻底底与他掏心掏肺一次。
“还有,昨天我回集团开会。”温瓷缓声说,“你应该知道开的什么内容。”
只思考须臾,薄言便明白:“你知道劳伦斯在收集团的股票?”
“知道。”温瓷问,“有你在里面操作吗?”
“有。”答得毫不犹豫。
温瓷终于睁开眼,眼尾红的我见犹怜。
她语气里好像藏了责怪,又像是在不安,踌躇再三才说:“你怎么这么直接。”
“本来就是要告诉你的。”
将她睡乱的短发一丝一丝捋顺,薄言显得很有耐心。
耐心之余,他也是有气在心里的。
说过一次两次三次……心都快剖开摆在她面前了,她依然会一次两次三次地把真心推开。
说不落寞是假的。
薄言将唇线抿得平直,随手转身出去。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他,没停,也没放慢速度,径直来到自己的那间书房。桌上毫不避讳地摆着一摞又一摞文件,最上面的便是股权转让协议。
协议都是他签过字的,只需另一方再签字就能生效。
“我的书房向来没什么秘密,你随时都可以进来。”薄言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但凡来过一次都会知道,是我拜托劳伦斯那边收的股,最终目的也是转给你。”
薄言背对她而站,光一个背影就说不出的萧瑟。
特别是当他说完之后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温瓷张了几次嘴,没说出话来。
她原本想问,怎么不用他自己的名义。
转念又想,温家那几个盯着他,自然不能明着来。
让人以为是劳伦斯也好。同行出手,会让本就满是创痕的集团内部再次军心动荡,一样方便温瓷趁乱把那些烂疮都剜掉。
协议转交到她手中,薄言转身,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没有老太太转让给你的那笔,这些也足够你当最大控股人了。”
看吧,她最提防的人事事却只考虑她。
温瓷抱住他的腰,压下酸涩:“我知道了。”
“还想问什么?”
“没了。”
“真没了?”
“真的。”
“温瓷。”他很无奈,满肚子火最后只是丝丝袅袅自己消化了,变成一句:“你什么时候可以真的相信我。”
因为这句话,温瓷愧疚了很久。
然后她很没出息地哭了。
从昨天到现在,泪腺一直处于高度发达状态。这些年硬生生憋住的眼泪都在这两天流了个干净,一开闸就停不下来。
有时候觉得情绪该收住了,眼睛却不听话。
哭到后来,他身上的居家服被渲染出好几块星星点点、颜色深浅不一的地方。干净清冽的薄先生被她弄得皱巴巴,颇感狼狈。
只不过他眉眼却比先前放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