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正是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殷姮最后的枷锁——开了。
十五年,她从一个罪臣之子爬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在最风光的时候送走了家中高堂,也为当年的父亲和殷家正了名声。
如今她终于得以脱去戴了十五年的镣铐。
殷姮自由了。
她不必担心高堂,不必担心政党,不必担心国库,亦不必担心日后——
打从兰沁禾从江苏回到内阁,殷姮就做好了准备。
她压不住沁禾的,她终归没法像对付王瑞那样对沁禾彻底狠心。这份犹豫被太后看得很清楚,如今她只是将王瑞放回内阁,可时间一长,天子就不得不在殷姮和兰沁禾之中做出选择。
两大党派的首领不能藕断丝连,政党融洽,天子的龙椅就无法安稳。就算明宣帝和太后不挥刀,迟早会有下一任帝王亮出屠刀。
这也许是许久以后的事,可却是必然发生的事。
殷姮累了,她懒得争了,更不想和此生唯一的挚友争了。
十五年前,金榜上殷姮的名字是兰沁禾一力推上去的,十五年后,她把这身官服锦袍还给兰沁禾,穿着年少时自己的布衣,走了。
兰沁禾亲自送她去了诏狱,风抚在脸上,她听着锁链曳地的泠泠声,冰凉入骨。
她不记得自己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哭,只是朦胧之中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殷府。
她站在台阶上向上看,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存在。
就在上个月,这里还因为殷老太太的去世而人声鼎沸、宾客满座。
这样的空寂让兰沁禾觉得似曾相识,一如十九年前,殷父入狱之时。
那时候十二岁的兰沁禾带着银米来到殷家,她留在殷府夜宿,晚上和殷姮睡在一起。
“你做什么翻来覆去的,吵得我都睡不着。”殷姮半夜被她吵醒,点了灯坐起来。
“我身上疼。”兰沁禾委屈巴巴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昨日练功被父亲打了十棍,一躺下就痛。”
殷姮闻言,举着灯靠了过来,“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一阵窸窣之后,屋子里传来兰沁禾隐忍地抽气,“轻、轻点殷姐姐。”
“你有本事对着我喊,怎么不同你父亲撒撒娇?”殷姮将药油的盖子盖好,不解道,“你看看你妹妹,她每次只要喊两声就不必练功了,你就不能学学她?”
“酥酥身体弱,我不一样。”兰沁禾把衣服穿好,对着殷姮咧嘴一笑,“我可是要做国士的,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好了好了国士,那现在可以睡觉了吗。”殷姮打了个哈欠。
“殷姐姐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撇嘴,“你才十五岁就像个老太婆一样,就不能有点志气么。”
殷姮哼笑一声,“你懂什么,当官哪是那么好当的,官场上波谲云诡、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满门抄斩了。我没你那么大的抱负,就想让母亲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后我就能遍览江湖,隐居避世了。到时候谁都别来烦我,最好我一个人死在小草房里。”
兰沁禾扑上去捏她的脸,嬉笑道,“那到时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抢走,然后看你被雨淋的样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会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想法,只会啐你。”殷姮一拍她的伤口,顿时让兰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觉兰大人,明早还要上学呢。”
“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无趣地躺下,可闭上眼睛还是毫无困意。
她又爬了起来,去把殷姮推醒,“殷姐姐我睡不着,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殷姮翻了个身,“困,没脑子想诗词。”
“不玩令,玩别的。”
“我们家没有骨牌只有药酒。”
“我才不喜欢玩那些,”兰沁禾站了起来,“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殷姮起身,眯着眼盯着她,“你疯了?”
“起来嘛起来嘛,”兰沁禾拉着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殷姮不耐地吐气,“求求你现在就让我长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证不吵你,一定让你长眠。”
“说话算话。”殷姮又躺了回去,懒懒摆手,“你去藏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兰沁禾见她躺在床上又闭了眼,有点不放心,“你别睡过去,让我在外面蹲一夜。”
“不会的不会……的……”殷姮垂下了手,头也微微歪了过去。
……
“沁禾,姐姐走了。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兰沁禾仰头,她心脏忽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使她无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门口。